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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夜探皇城

发表时间: 2023-01-17

灞桥夜雨,徒增凄凉。

折柳亭内,一盏暗弱的烛火隔着纱罩明灭摇曳。

“黯然销魂者, 唯别而已矣。”卫旷有些感伤,持杯起身,独自吟诵。眼前的李泌,一袭道服,并未着冠,头发束上去盘了个混元发髻,斜签了一根木簪。卫旷问道:“李兄此去欲往何处?”李泌略一沉吟道:“先回洛阳小住,约会个朋友,然后衡山问道去了。”卫旷将酒杯重重地往石桌上一掷,愤然道:“皇帝昏庸,重用奸佞,似李兄这等忠直之士却难有立足之地,想起来便让人不平。”李泌却不接他的话音,站起身踱到亭边。暗夜只有风声、雨声。李泌似乎是随便地问道:“卫兄可识得昙拓?”卫旷道:“何止是识得,实乃至交。昙兄弟死于忠义,实在令卫某感佩。难得的是昙夫人至情至性,竟随着昙兄弟去了。只是小弟当时身在当涂,居然未曾赶上为昙兄弟夫妇上一炷香,想来徒增伤感。”李泌回身盯住卫旷,暗夜中双眸发亮,却依然不急不缓地问道:“卫兄可曾疑心昙拓之死?”卫旷一怔,右手持拳轻轻一击左掌说道:“按说昙兄弟并非愚忠之辈,此番殉节实在出乎所料。难道昙兄弟之死另有蹊跷?”李泌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一些说道:“何止昙拓之死,便是上皇驾崩也有许多令人不解之处。”此言一出惊得卫旷目瞪口呆。李泌轻声道:“在下身处彀中,不便查访,卫兄目下身在江湖,如能便宜行事,或可告慰九泉之故友。”卫旷仰天长啸,跟着冲霄剑出鞘,寒光一闪已斩在亭柱之上。望着卫旷背影,李泌举酒一饮而尽,随手将杯一掷,更不道别,蓑衣蔽体,一人一驴,趁夜往东去了。

丑时一刻,京城城门“哑哑”开启,赶路的行旅,挑担的小贩,游方的僧人,各色人等渐次出入。卫旷袖了双手缓步而来。守门的兵丁赵甲、李乙上前正要查验,见是卫旷,忙堆起笑问道:“却是卫先生。这一夜又到何处风流快活来?”卫旷却不理睬他的话,随手几块碎银抛出,道了声“兄弟们随便消遣”。那李乙忙不迭地接了去了。卫旷也不理会身后的奉承声,径直往东市走来。他从当涂回了京城,便听说李泌辞官的事,不急回家,先送别好友。因心中有事,便先到东市盘桓。

东市已经热闹起来,各商铺也开门下板,为一天的生意做准备。卫旷信步来到老牛家烤肉坊。烤肉坊的掌柜名唤牛守理,本贯东都人士,在洛阳做个小本钱的生意。官军收复洛阳时,牛守理妻子被回纥兵掳了去不知所踪,女儿丑奴藏得紧,侥幸得脱。因生家具毁,父女二人只得赴长安城投靠亲戚。正所谓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京城的亲戚不知是死是逃,也没了影信。二人银尽财当,只得沦落街头乞食为生。因这丑奴长得还有几分姿色,难免引来街头泼皮的纠缠。那一日恰巧卫旷路过,仗义出手,救下父女二人;见二人着实可怜,又出了本钱,在这东市开了家烤肉店。这烤肉乃是老牛家传的手艺,生意自然也慢慢有了起色。卫旷与老牛的交情知道的人甚少,闲暇时便常来这里消磨。一来尝尝老牛的手艺,二来也算是躲一躲清闲。牛守理感念卫旷恩情,便想把女儿丑奴送与卫旷做妾,奈何卫旷正心有所属,一直不置可否。烤肉店的对门乃是一家皮革作坊,掌柜的姓马,膝下一子名唤良哥,正与丑奴年貌相当,渐次熟了,二人难免眉目传情。终有一日,牛唇对上了马嘴,二人成了好事。丑奴知道父亲心事,也知其必不能答应这门婚事,所幸与良哥商议,二人捡了个便宜日子竟私奔了去。自此老牛越发觉着愧对卫旷,伺候起来也愈发殷情。此刻见卫旷独自而来,赶忙迎进来,先切了一盘牛肉,又端了满满一壶一壶老酒过来。

卫旷酒肉食毕便在老牛家坊内歇息。天交巳时起来,也不过是京城之内走访一些闲友,天黑时又找了家赌坊押了几回大小,并不计较输赢。到禁街时分,卫旷已回到老牛家。老牛的好处是从不多嘴,见卫旷回来,只管伺候酒肉。卫旷今夜看去似毫无酒性,只是大块的牛肉吃了二三斤便和衣到客房睡了。老牛收拾好前店,盘点了账目自然吹灯就寝。

昨天的一场雨,把残月洗白,将星空洗净。正子时,卫旷潜到了皇城根下。

昔日,安禄山叛兵攻入长安,大肆劫掠,皇城毁损严重,多处宫墙崩坏也不见官家修缮。当今圣上移驾大明宫,皇城太极宫几乎荒废,虽有内卫巡查,也不过是应卯而已。

甘露殿外空无一人。卫旷俯身来到殿门外,将欲推时,却见殿门半开。卫旷长剑缓缓出鞘,以剑抵门又推开了些,跟着摸出一粒碎银,中指一弹,那块碎银“哒哒”滚入殿内,卫旷身形一晃已经站在了大殿中央。

“呼”,这一刀来得又快又急,直奔卫旷后脑。卫旷并不回头,听风辨位,向后刺出三剑。剑快刀慢,那人招式一收,回刀自救,刀剑相交“铮”地一声,卫旷身形向前飞出,左手抓了帷幔一借力,已跃至大梁之上。卫旷暗叫一声“侥幸”。原来来人刀势沉重,一招之下,卫旷右臂酸麻,长剑几乎脱手。殿内持刀人身形一缩已没入墙角。卫旷怀中再摸出一粒碎银,中指一弹,银粒发出破空之声直射那人藏身处,“铛”地一声,影暗处溅出几滴星火,那人以刀面将银粒磕了出去。便借着这一闪而灭的光亮,卫旷认出了这件兵器——陌刀青锋闪。

卫旷翩然而下,长剑归鞘,低喝一声道:“来人可是姓昙?”影暗处并无人应答。卫旷又道:“青锋闪、飒流苏。在下卫旷,若是拾儿,尽可出来相见。”

青光一闪,一柄陌刀刀尖向前指向卫旷。昙拾儿异常警惕,直到借着残月看清果然是卫旷,这才将刀一抛,跪倒在卫旷足边。卫旷轻舒一口气扶起拾儿道:“果然是贤侄……”昙拾儿双目已然流下泪来,哽咽道:“卫伯伯,我爹爹……我娘……他们……他们……”卫旷却将拾儿一拉,二人隐到了帷幔之后。一队巡城的内卫走了过来,有两人手打灯笼推开殿门随意地照了一照,然后用力一带将殿门关紧。“扑啦啦”,几只蝙蝠受了惊吓,从廊檐处飞走了。

卫旷知道一刻钟内不会再有内卫巡查,向昙拾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掏出火折吹着。火折所照范围不过身前三尺,二人便借着微微的光亮,细细勘察起来。

甘露殿虽已无人居住,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家具用度各归其位,但与日常相比,似乎多了几分刻意的摆放。金丝楠的龙榻上,银钩挂住宝帘,却少了被褥铺盖,一旁的梳妆架上常设的银镜也不知去向。龙榻围子上雕着祥云飞龙,样子栩栩如生,颇有脱云飞举之势,龙须却断裂一根,硬硬地翘起。卫旷摸摸断茬处,又舔了一舔,果然有胶的痕迹,应该是断后修补,奈何胶性不足,又裂了开来。床板上并无不妥,卫旷欲到榻下查看,奈何身量长大,颇为不便。正踌躇间,却见昙拾儿右手一搭榻沿右肩抵住,硬生生将龙榻抬了起来。

榻下果有蹊跷。一块铺地金砖似乎浸过血迹,与傍边的颜色明显不同;其上的床板也蕴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卫旷掏出解腕刀切下一片床板藏于袖中,又要将金砖敲下,奈何金砖坚硬又铺贴紧密,难以得手。卫旷起身出来,见拾儿轻轻将龙榻放下,举重若轻,微微颔首赞许。

二人殿内细查,又见了几点可疑之处:柱子上一处刀痕,虽经灰填漆盖,依然迹象难平。卫旷断定此刀痕之长之深,与陌刀青锋闪贴合。他伸掌量了一下刀痕与地面的距离,疑惑地摇了摇头。地面上几块金砖裂开,断口处甚是新鲜。不用多言,此处曾有过一场激烈的打斗。甘露殿乃上皇就寝之所,有如此多的打斗痕迹,极不平常。

在内卫再次巡查之前,卫旷与昙拾儿已经离开了甘露殿回到了安邑坊昙拾儿家中。拾儿是接到父母丧讯的第三天赶回来的。只因昙拓担了为先皇身殉的名儿,当今皇帝传下旨意表彰,便是王夫人也有了一品夫人荣耀,所有后事自有官家出面打理,拾儿倒也不用操心。侍女蝶儿将王夫人自刎的情景讲给了拾儿听,还将未来得及烧掉的信封也给了拾儿。拾儿听了母亲遗言,又见了这许多人名地名,便起了疑心。因见一方纸上有甘露殿三个字,这才冒险一探究竟。

丧礼一过,蝶儿便辞别拾儿投亲去了,此时安邑坊家中只有拾儿一人。卫旷拉着拾儿进到房中,点起红烛,这才细细打量起拾儿来。卫旷上次见他,还是在他十二岁生日宴上,如今摸样虽未大变,身量却长了许多。

卫旷常来这里做客,甚是熟悉。他见架上一只鹦鹉,正是刘洪送给昙拓的那只,便过去在食盘中取了些豆子喂它。跟着又自己去寻了一坛昙拓家藏好酒,坐在那里自饮。

拾儿从怀中掏出那个信封来,将里面的纸方取出摊在桌面上道:“我娘走之前曾有遗言,说是不许我报仇。想来其中定有蹊跷。又曾命蝶儿将这些烧毁,应该甚为重要。只是小侄看了又看,始终没个头绪。”卫旷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又将纸方装回信封中道:“待我拿回去细细参详,你先好好歇息。”又倒了一碗酒推过去道:“能饮否?”拾儿更不犹豫一饮而尽,双臂撑在桌面上红着双眼大口喘息,跟着把盏一丢,探手将酒坛擎起一口气灌了下去。

拾儿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晌午,桌子已然收拾干净,上面酒坛压着一张纸,拾儿打开看时,只有“北里东楼”几个字。

这北里便是平康坊,实乃帝都长安诗酒风流之所。从北里北门算起,共分了三曲。靠墙一曲多是寻常的粉头,而姑娘中的佼佼者,则居住在南曲和中曲。南曲“东楼”的东家便是刘逸和卫旷。只因安禄山攻陷长安,卫旷的宅子被贼兵所占,糟蹋的不成样子,他索性便将家当搬到了东楼。这东楼装扮与别家不同,毫无脂粉之气,更像个书馆,内中藏书达数万册之多。刘逸面上开了妓馆,私底下做得却是买剑杀人的勾当。好在所杀之人大多该杀,而刘逸本性又慷慨豪爽,颇与卫旷相投,二人并同时投在裴旻门下学剑,更多了一份师兄弟情谊,因此,十数年相交,引为知己。

北里多是晚间的生意,白日门前车马冷清。

卫旷迈步而入直奔后园子。按往常的情形,此刻刘逸必在园中酣睡。谁知刚踏入院子,便听见屋内迎送之声,跟着房门一开,刘逸送了一个人出来。卫旷看时却也认得。此人名唤吴根净,本是皇宫中的一个四品宦官,使得一手好剑,曾与卫旷较技,六十招内打成了平手。叛军攻入皇城时,吴根净凭一身武艺自保杀出,浪迹在长安城内,后来上皇回銮,吴根净却嫌宫内规矩太多,索性纠集了些失散的宦官粗莽的闲汉,也干些没本钱的买卖。此人下面无根心里“干净”,却混迹于花街艳巷,而且混得是风生水起,当真奇哉怪也。卫旷见是吴根净,心道:“正想着此人,他便到了。”忙远远地抱起拳问候道:“老吴一向可好?别说,吴老哥这一捧胡须是越长越好了,堪称当世美髯公啊。”

吴根净本是宦官,却不甘心,找人专做的胡须贴在面上,每逢有人奉承,必定心花怒放。此时听了卫旷赞扬,手捻长须闭目颔首,甚是享受。

卫旷道:“适才路上正想着吴兄,到这儿便见到了,真是心有灵犀。”吴根净半睁着双目,斜睨着卫旷道:“哦?不知卫探花寻老夫所为何事啊?”不待卫旷回答,又白眼朝天说道:“老夫的规矩卫探花想必是知道的,老夫平生三不办——宫内的事不办,升官的事不办,银子少了,自然也不办。”卫旷闻言微微一笑道:“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不办也罢。不过,在下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一月前,在下由当涂回来,走到南阳地界时,偶在路边打尖却遇到两个人。这二人中年长些的,三十余岁,道士打扮;那年青些的不过十六七岁,扮作了道童。这二人装扮虽然无甚奇特之处,却也被在下看出了破绽。吴兄一定知道,卫旷虽然身无长技,却浪迹‘花丛’多年,这‘探花’的雅号绝非浪得虚名。因此在下一眼便认出这二人乃女扮男装。卫某又仔细辨认时,居然发现,这年长些的竟是旧识。此女当年也是上皇宫中女官,难得的是一身绝技,尤其善使一对雌雄双剑,名字嘛一时倒想他不起,不过,似乎复姓公孙……”

吴根净起初还面色傲慢负手而立,听到“此女在宫中时”时额角已经见汗,再到雌雄双剑时已然浑身颤栗,后听卫旷说“复姓公孙”时,一张白面皮已然涨得黑紫。

卫旷知道自己“抛砖引玉”之计已成,一拱手道:“既然吴兄规矩众多,在下也不好烦扰。吴兄走好,卫某不远送了。”

原来这位姓公孙的女子,乃是吴根净多年牵挂,苦于没有消息。此刻听卫旷所言,他已然激动的不能自已。却见他抓耳挠腮团团乱转,忽然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卫旷面前。他面上不知是泪是汗,语气哽咽,双手抱住了卫旷的腿说道:“卫兄……不不……卫爷,有何吩咐我老吴一定尽力,但凡偷奸耍滑,便叫我老吴断子绝孙。只求卫大爷把这公孙……把这女子的行踪告知一二,你卫太爷便是老吴的再生父母。”吴根净只顾指天发誓,却忘了自己净身之后早已断子绝孙。

吴根净一跪倒让卫旷有些歉疚,忙扶起他道:“是在下小气了。我与公孙大娘也是旧识,当时便见礼说话。原来她在蜀中避祸,还收了女弟子。这回买舟而下,从南阳往洛阳去访友,然后便回京城。她二人各骑了一头黑驴,不及在下的马快,不过,要算算日子,如果路上没有其他阻隔,这几日也该到了。”

吴根净一跃而起,身形一闪已然奔出后园,谁知似又想起什么,转身而回,到卫旷面前一拱手,却不言语。卫旷知他心意,上前伏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吴根净连连点头道:“这个容易,不出两日必有消息。”

卫旷与刘逸回房坐定,二人月余未见,互相道过辛苦。刘逸问卫旷当涂之事,卫旷道:“太白先生风流倜傥,结交遍天下,谁知临亡身边只三数人,世事真是令人感叹。”原来,卫旷、刘逸与太白先生具在裴旻门下习剑,太白先生年长许多,又以诗文名动天下,竟埋没了自己的一身好剑法。月前,太白先生当涂城病重,卫旷闻讯千里探望,只为全这师兄弟的情谊,谁知到了当涂太白先生已然亡故,卫旷便留在当地为太白先生治丧。这一来一回,也一个多月了。卫旷又说了些路上见闻,问了些京师轶事,刘逸却道:“师兄如何不问问秋娘的情形?”卫旷叹口气道:“适才进来时,未见她的身影,一月未见,她可安好?”不等刘逸回答,又闭目仰面轻声道:“秋娘便是卫某身上的死穴,无可奈何。只是她要得太多,我能给她的却极少。”刘逸一拍桌案激动地说道:“她要得何尝很多?无非一个正妻的名分。秋娘一门心思都在你卫旷身上,你卫公子便是要她的性命她也舍得出,偏你卫公子瞻前顾后,真……真不爽快。若换做我刘逸,早将她娶过门来。”卫旷摆摆手道:“先莫说这个,吴宦官闲得蛋疼,来此作甚?”刘逸无奈地摇摇头,又笑道:“这吴宦官七八岁便净了身,只怕没得疼了。”说着往案几上一指。

房中有榻,榻上一方小几,此刻几上正放着两具红漆木匣。这两个匣子描银雕花,做工精湛,显非寻常人家用度。卫旷打开一匣,不由怔住了——匣内整齐码放了十枚金锭,一枚十两,一匣两层二百两,两匣便是整整四百两黄金。刘逸盯住卫旷的眼睛,轻声道:“老吴转过来一单生意,这不过是定钱,事成之后还有六百两的进项。”卫旷拿起一枚金锭看了一眼,又把它放入匣内,起身看着刘逸正色道:“雇主出手如此阔绰,所杀之人必定非同小可。这单生意只怕好吃难消化。”中指关节又在匣上敲了一敲道:“兄弟难道没有看出?这可是官金锭,只怕……”刘逸压抑着自己的兴奋,眼睛放出光来,手指蘸了杯中残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卫旷看时,写得正是“博陆王”。刘逸做了个斩首的动作,说道:“此人本就该死,难得的还有一笔歪财可发,正是一石两鸟的好买卖啊。”卫旷探掌将桌面水渍一把抹去,点点头道:“若是此人,卫某必助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