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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美人面·你该庆幸遇到的是我

发表时间: 2023-01-16

天高云淡,朔风萧萧。

窗外风雪如旧,雪粒凝落在莽草之上,结成晶莹的霜,将它早已逃出时间的生命脉络拓刻。

豆大的烛火微微颤动,瞑楼在不远处找了把椅子,姿态潇洒,大刀金马,一只手支着下颔,另一只手则百无聊赖地轻敲桌面,眸光却凝落到皎皎脸上,唇角微微翘起,看着皎皎鼓着面颊吹药汤,舀起一勺汤药靠近唇畔时,又是满脸抗拒地皱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地送到嘴里。

此时室内暖意融融,皎皎的面颊也有了些血色,瓷娃娃似的细腻肌肤底下漾开浅淡的红,一双眼,仿若盛着星河,透着氤氲的热气也能看到柔暖的光芒,双唇因汤药的润泽也变得粉嫩嫩的。

“吱呀——”一声,外院的门被打开了,这样突兀而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的寂静,听得皎皎心中微微一颤,她的眸光错过瞑楼的审视而直直地盯着竹席外的一切风吹草动。

又是一袭“飕飕”灌进来的劲风,一个八旬老太,颧骨隔着一层干瘪枯黄的皮高高耸起,嘴唇则往下一撇,她两鬓斑白如霜雪,整个人瘦的仿若只剩下一个骨架,拄着一根弯头竹杖,踏着虚浮的脚步,仿若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她骨头震动的声音。

皎皎眉头紧蹙,看向瞑楼,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瞑楼那双眼睛如新月般轻轻弯起笑弧,“你这是等不及——”他轻咳一声,眸光凝落在八旬老太手上的那个缺口瓷碗上,刻意顿了顿,继续道:“给我们送吃的?”

她的脸如同冬日中打霜的枯菜叶,此刻她正盯着皎皎,满脸的荷叶褶在她对皎皎堆叠笑意的时候瞬间爬满整张脸,她咧开的嘴里只剩上、下两颗泛黄的牙齿在一呼一吸的白雾之间苦苦支撑。

八旬老太闻言,一步一声地走进离皎皎不远处点燃的篝火,声音就像破了洞的风箱,“是啊,来坐到这儿烤烤火。”

那老太太将瓷碗放在落满茅草的地上,从里头拿起两枚小芋头,朝皎皎扬了扬,问她:“吃这个么?”

这种小芋头多半产自江南一带,跟青枣一样大小,味道甘甜,材质软糯,入口即化。

皎皎并不认得这样的东西,清眸之中染上点点疑云,怯生生地看向瞑楼。

夜幕还未褪去,山野之间只有寂静肃杀的黑,屋内只有一盏豆大的烛光在风雪飘摇的夜晚轻颤,瞑楼背负着烛光,一双清澄的黑眸隐没在一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少顷,他道:“你饿了么?”

皎皎不假思索,连连摆头。

可是她的胃可忍不了,“咕——”的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却足以让人听清。她面上一窘,偏过头去,错开瞑楼的目光。

瞑楼低低地发笑,笑得一脸的耐人寻味,他将皎皎拖到那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让她坐下,又从床榻之上拿过一张厚厚的被子,将皎皎裹起来,坐到老太和皎皎中间,刚好将二人隔开,对一旁的老太太道:“她不饿,只是肚子里藏着的鹧鸪调皮,一直咕咕叫。”

老太太闻言朝着皎皎笑,只是她的目光非常的怪异,说是冰冷,却又觉得十分灼热刺人;说是灼热,却又透着一股隐隐的阴狠。

“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顾就行。”瞑楼一只手拿过地上的一根生树枝,漫不经心地将炭火中炙烤的芋头拨弄出来。

那老太太闻言,心有不甘地收回逡巡于皎皎身上的目光,轻轻“嗯”了声,蹒跚着步子,虚怯怯地走出内室。

“你害怕?”瞑楼笑了一下,微微侧首,斜斜地睨着她。

皎皎心中一颤,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斟酌几秒,低声道:“没有。”

瞑楼心中雪亮,懒得拆穿她,隽秀凌厉的眉眼在昏黄的火光晕染下,添了几分烟火与柔和,他拿起地上的芋头,仔细地剥开皮。

刚剥完一个,瞑楼递给她,皎皎的眸光落到他的手上,样子有些为难。

瞑楼的手生的十分好看,指节修长,根骨分明,像是那种逗弄鸟雀、留恋花丛的世家公子的手。可是他的手并不像世家公子的手那样羸弱无力,而是暗蓄劲力,没人希望会被这样一双手扼住咽喉,而此时这双手却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芋头,悬在半空。

皎皎全身被瞑楼裹成一个大粽子,全身只有头露出来,她的双眉微微蹙着,滴溜溜的黑瞳无助地看着瞑楼,又有一些不甘心地看着瞑楼手上热气腾腾的芋头。

瞑楼一顿,微微侧首,将蔓生的笑意溶于无边的夜色,故作叹惋道:“可真够笨的。”

皎皎闻言抬眼瞪了他一眼,作势要挣开被子伸手去接,瞑楼怕她着凉,忙止住她的动作,将芋头递到皎皎的嘴边,她迟疑一瞬,才低着头一点点地吃,就跟小鸡啄米一样。

瞑楼的心仿佛被柳絮轻轻抚过,痒痒的,他垂下眼睑抿去笑意,轻咳一声,“再吃几个?”

皎皎抬起眼,满含期待地点点头。瞑楼噗嗤一笑,继续剥给她。

吃完芋头之后,皎皎看见瞑楼拿起一方手帕,擦拭着他漂亮白皙的手指,她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那头的瞑楼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来了句,“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

皎皎闻言翻身上床,静悄悄地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另一张竹榻吱呀作响,她悄悄探出头,借着那盏昏黄的烛火去看竹榻上的瞑楼。

瞑楼的呼吸声似乎很轻,几乎微不可查,皎皎屏着呼吸,仔细地去听。

她记得以前随侍的小太监说,男人睡觉多半打呼噜,呼噜打得越响,睡得就越香。是以,皎皎刻意静静地去倾听瞑楼的鼻息,不知过了多久,皎皎的脑袋有些昏沉,紧紧沉浸片刻,皎皎一个机灵,瞪大眼睛,使劲地晃了晃脑袋。

他睡着了吧?

皎皎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昏暗的光线里,她忐忑地望了眼竹榻上的瞑楼,悄悄拿过地上放的靴子。

风雪骤停,皎皎手上提着一个皂纱灯笼,披着一件红色的长袄子,轻呵出一口热气,漫无目的的跑向无人的山野。

那点豆大的昏黄,照应在白茫茫的积雪上,将粒粒分明、色泽晶莹的雪粒晕染成了暖色,皎皎迷茫地望向被风雪笼罩起来、不见天光的密林,心中的忐忑更重。

青黑密林深处,有一条佝偻的黑影,双眼泛着青色的目光,正贪婪地锁定孤身一人的皎皎。

皎皎看着青空之下盘根错节的树杆积满霜雪,在黑夜的放纵下张牙舞爪,宛如蜷曲扭动的银蛇,风声穿梭于枝桠,寒雾缭绕,落雪沙沙,她蹙着眉,宛如惊弓之鸟。

“咔嗒——”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皎皎登时如芒刺背,额角的冷汗直往下渗,她抬起步子在没及膝盖的雪里疯狂地奔逃,猛地被藏在雪里的粗大树根绊倒,灯笼瞬息之间摔到地上,烛火落在洁净的皂纱上,一点点吞噬着这点银白,黑色的浓烟冉冉而生,那盏烛火在皎皎的眼瞳里慢慢盛大,随后死寂般地熄灭。

面前的积雪被灼烧出一个个浅浅的拇指般大小的坑洼,最后一点火星子淹没在那融化的霜雪之中,周遭的黑暗在烛火熄灭的一瞬,像是巨兽的嘴,毫不留情的任由夜幕将密林吞噬。皎皎拍拍身上的积雪,坐起身,倚靠在一棵古树上。

一阵苍老的声音隐约在皎皎脑海中响起,紧接着耳边响起了一阵桀桀怪笑,皎皎想起了拿的拄着竹杖的老太太,牙齿不住地打颤,不知道是被冷的,还是被吓的。

忽然之间,她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沙沙声。

皎皎抬起头,半眯着眼,茫茫雪野中,她看见一盏昏黄的灯。

那人的衣袍随着他沉稳的步子在空中微荡,待他走近,皎皎抬眼看他,那盏昏黄的灯将他硬朗的轮廓照耀的柔软,他轻咳一声,蹲下身,“把我的鞋藏哪儿了?”

皎皎耳边那些可怕的声音随着他的到来都消逝的无影无踪,她怔怔地看着他光洁的双脚,有些局促地迎上瞑楼似笑非笑的目光,“放在那个竹柜后面了。”

瞑楼嗤笑,“怎么?怕我找你?”

皎皎抿起嘴唇没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

瞑楼提着手上的灯笼往皎皎脸上凑了凑,她被骤然袭来的亮光刺痛了眼,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积蓄在眼眸中的一行清泪随着她的动作顺着面颊滑下,被那盏灯火照的分明。

皎皎面上一窘,呼吸有些急促,抬起头望向天空,想把眼泪憋回去。

瞑楼低低地发笑,抬起手蓦地轻轻蹭了皎皎面上顺着泪痕滑落的泪珠,几乎如羽毛拂过面颊,他俯下身子,用一双含笑的眸子凝视着她,“哭什么?不是来找你了么?”

皎皎一时怔愣,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瞑楼把灯笼放到皎皎手里,转过身背对她,微微侧首,斜斜地睨着她,“上来。”

一盏灯火随着瞑楼的步子燃得摇摇晃晃,照亮夜幕的一隅。劲风过野,瞑楼衣袂猎猎,他赤足踏雪,背着皎皎行于茫茫雪野。

“我们现在还回去么?”

皎皎双手环着瞑楼的脖颈,灯影、人影都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晃动。

“怎么?你怕么?”

皎皎静默一瞬,并不回答。她低头去看两个人映照在满地莹白上的影子,瞑楼松散的发髻随着劲风舞动,几缕俏皮地抚上皎皎的面颊,皎皎耷拉着脑袋,盯着他的后脑勺,问他:“你有名字吗?没有的话我可以叫你哥哥。”

瞑楼闻言眉梢一挑。瞑楼活了十几万年,按照人间的年纪算,他完全可以可以是人类始祖般的存在;单若按照魔界的年纪算,他不过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轻咳一声,斟酌了片刻,道:“我没有名字。”

声线清冽,不染纤尘。

没有名字么?皎皎心中有些黯然,在这样的世道多的是没名没姓的人,可是她看着眼前的人,心中不免有些悲从心来。

见皎皎没有回应,瞑楼轻轻地颠了颠背上的皎皎,侧过脑袋去看趴在他背上的人儿,眉眼弯弯,眼尾处藏的一颗极小的痣被烛光照的分明,“怎么了?”

“没有,我叫皎皎,月华皎洁的皎。”

瞑楼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二人再次回到那座茅屋,篝火中的余烬尚未熄灭,瞑楼放下人之后往里头添了几把干柴,一时间浓烟滚滚。

皎皎轻咳一声,爬到竹柜后面拿出瞑楼的鞋子,面色窘迫,皎皎下意识地绞着衣袖的一角,声音细如蚊鸣,“你的鞋子。”

少顷,火燃了起来,皎皎坐在篝火旁,脚底下的靴子因为腾腾的热气正往外冒着汩汩的烟,瞑楼拿起桌上的水壶把雪装进去,“天也快亮了,要不喝点热茶,坐等天明?”

皎皎看着瞑楼,点点头。

夤夜寂寂,光线晦暗,风声透过破损的窗纱涌进来,瞑楼的眸光蓦地一沉,他盯着窗外,好似蛰伏的狼。

“砰——”破损的窗棂四下崩裂,碎屑翻飞。

与此之际,瞑楼猛地将皎皎推开,自己侧身一躲。一柄狼牙长箭破窗而入,直接将盛着篝火的铁器掀翻在地,倏然之间,整个房间陷入死寂般的黑暗。

皎皎呼吸一屏,面色发白。

“藏好,别出来。”

瞑楼睨了皎皎一眼,匆匆一句,独自一人披着幽暗的夜幕往外如风轻掠而去。

破败的院落中,莹白的雪地上,一盏微弱的烛光在劲风中轻颤,十几条黑影落在一地银白之上。

"我们要找的人不是你。”

为首的中年人手握紧腰间的钢刀,声音如幽灵般在寂寂的夜响起,携着凛风,声音也变得沉甸甸的。

瞑楼半倚靠在外头的栏杆上,神情阴鸷,嘴角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同样都是命,你怎么还挑上了?”

那中年人眉头紧皱,拔出腰间的钢刀,风“蹭”的刮过刀刃,发出一声沉重的哀鸣,“手底下再过一条命,我们也不介意。”

皎皎瑟缩在茅屋的一角,她盯着那一帘的竹席,神色郁郁。外头风雪更甚,升腾的血腥味伴随的刀兵相接的铿锵激越之声在整个院子里氤氲。

蓦地,动静忽然隐去,犹如一场疾风骤雨戛然而止,皎皎探着身子从破损的窗棂往外看。

“砰——”

皎皎下意识地转头,不远处的一处竹板被一道巨大的冲击力冲破,随即便是凛风裹挟着骤雪扑面袭来,她看见倒在竹板上的那个黑衣男子吃力地撤下面前的黑布,猛然咳了几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他抬头的一瞬间也看到了缩瑟在一隅的皎皎,瞬息之间,那名男子的眼神变得如饿狼般阴狠瘆人,作势就要起身朝她袭去。

皎皎立即往一旁躲去,脚边正好是被掀翻的篝火,还有那个被烧得火红的铁壶,滚烫的热水流到到地上,与冷空气和灼热的炭火相遇,氤氲出浓浓的烟雾。

她想也没想就拿起地上那个铁壶往那名倒地的男子砸去,那男子尚未起身就被烧的彤红的壶底砸到额角,一时间一股白烟从男子的额角飘出来,伴随着皮肉和头发被烧焦的味道,他被烫的面目狰狞,失声痛嚎。

院中,瞑楼的手掌顿时袭来一阵灼烧的刺痛感,他凝眸看向手中赫然出现的红痕,蹙着眉,眸光深深地锁住那件茅屋,或者说茅屋里的人。

皎皎还在吹自己被烫伤的手掌,隐约中听到一道锐利至极的破风之声从她耳畔呼啸而过,那声音犹如箭羽破云,瞬息之间,那名男子的惨叫声骤然止住,皎皎抬头,一根树枝将那名男子穿喉而过,“铮”的一声钉在柱子上。

那男子颈间破了个血洞,皮肉绽开,汩汩的鲜血冒着热气从那血洞里涌出来,他面目青紫,疯狂地引颈挣扎着,少顷,他的喉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咯”,那人双目圆瞠,身体沉重地倒了下去。

皎皎双腿失力,踉跄跌坐在地上,此时她才发现破开的门处,周遭十几个黑衣蒙面人的尸体呈扇形曝光在鲜血肆意横流的院落之中,每个人的尸体犹如被饿狼撕扯过,鲜血顺着深可见骨的伤口流淌出来,四周冷寂,皎皎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一声轻微的脚步从皎皎的身后靠近,瞑楼清冽的声线在她头顶响起,在这寂寂的破晓显得异常阴冷,“我是为了你才杀了这些人的,所以,这笔账应当记在你头上。”

皎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转过身,只见瞑楼眉梢微挑,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昨晚你跑到林子里就是为了躲他们?”他一步一声地靠近皎皎,每一步仿若踩在皎皎的心尖上,“你躲什么呢?这些杂碎不都帮你清理了么?”

瞑楼那双泛着粼粼寒光的眼睛直直地刺入皎皎的眼眸,宛如鬼魅一般,皎皎一时胆寒,往后躲了躲。

瞑楼歪头哂笑,蹲下身子,一把握住皎皎的手腕,将人往自己的怀里一拽。

皎皎整个人顺着瞑楼的力道往前倾,正对上他比锥子还锐利的眸光,皎皎背后一寒,咬紧牙关,不敢说话。

咫尺之距,瞑楼看着皎皎泛着水光的黑眸,以及微微泛红的眼梢,松了松钳制在她手腕的力道,“你应当庆幸遇到的是我,否则你的命早就折了好几回。”

皎皎眼眸微动,眨眨眼敛去眼中的潮意,轻轻扯着那只被瞑楼攥住的手腕,颤声道:“哥哥,我疼。”

他怔愣一瞬,蓦地松开她的手,站起身,微抬下颌,“换身衣服,下山。”

“那个老奶奶呢?”

瞑楼闻言,眉梢一挑,“想她了?那昨晚在林子里跑什么呢?”

皎皎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