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再次讲起,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她第一次编出口时的那天。
是个阴沉的夏日。
不过因为是爸爸的生日,黎初念觉得就算是阴雨天,也让她期待。
放学后她去超市买了条爸爸爱吃的鲫鱼,又买了瓶白酒想着阴雨天驱湿气。考虑到爸爸血糖不是很稳定,她只买了一小块酸奶千层代表生日蛋糕。备好一切,黎初念心满意足地往家走。
路上,董北望打电话给她。
黎初念率先分享欣喜:“怎么啦臭狗,今天我爸爸过生日,我要下厨给他做好吃的!”
董北望笑着听她说完,才轻轻叫她。
“阿念。”
“嗯?”
“就是听听你在不在。”
黎初念虽有些莫名,但还是老实应道:“我在呀。”
听她乖乖傻傻的回话,董北望笑得更深,只是声音比起以往多了些虚弱。
“那你陪我说说话吧。不用太久,就走到你家就好。”
“你有什么特别想听的吗?你不爱打游戏……那和你说说篮球吧。哦对了,今天有场球赛,是你喜欢的队伍赢了!”黎初念一边说一边想着下个话题。“要不再说说糖醋里脊的做法,你不是特别喜欢吃吗,诶但你好像会做……”
“啊!对啦,我和你说,今天出门的时候爸爸对我笑了,虽然也不是特别明显,但我能看出来还是有些微微小的差别。”
……
这一路,基本都是黎初念在讲,董北望在听。
她不知道的是,电话那端的董北望,被锁在了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唯有窗外的雨,和耳边她的声音,在陪着他。
少年歪着头紧紧贴着手机,小心翼翼的样子,视若珍宝。
忽地,房门打开。
手机被夺去的前一秒,董北望反应极快地删除了最近一个通话记录,关了机。
“你在护着谁?手机可是我故意给你留的呢……”
女人一步步走近,看着董北望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你这个狐狸精!到处勾引人的下贱货!”
……
“喂?你在吗?董北望?喂?”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黎初念又打回去了好几次,都是关机。
她心里闷闷的,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么突然就挂了电话,还一直关机……他不会出事了吧?
眼前是家门,黎初念却转身冲回了雨里。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风烈烈吹着,有股非要毁了伞的架势。
黎初念知道董北望有两个家,一个是自己的家,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起住。
还有一个是带她过生日的林奶奶家。
董北望不喜欢自己的家,也不希望她去,所以黎初念最先找的是林奶奶。
“我知道他在哪,但我不能去,”林奶奶紧紧握着黎初念的手,又急又哀伤,“我如果去了,会更害了他。”
林奶奶告诉她,董北望的妈妈精神不是很好,总是把他关起来,将他打扮成女孩子然后虐待他,他的爸爸和哥哥也从来不管,只有她和季管家偷偷照顾他,但也得小心提防着被人发现。
黎初念鼻子一酸。
一直都是董北望处处维护她,可她却不知道董北望都经历了什么。
她红着眼,但还是努力露出了笑容:“奶奶,你放心,我去找他。”
·
董北望窝在角落,身上大半都是伤。他斜靠着墙,嘲讽地笑了笑。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习惯了。可是每一次,他还是会本能地害怕。
他怕黑,更怕有一天会死在这分不清的如梦似幻中,永远都见不到她。
忽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像是一朵冰花绽放的清脆。
有人爬过窗,一跃落地。
窗户投射的光影,被遮了大半,一边光明,一边黑暗。
董北望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上猛地一沉,虽撞得他身上伤口更疼,但那样笼着潮湿水汽的凉与他热烈相拥,却是柔软温暖的拥抱,抱着此刻不堪入目、遍体鳞伤的他。
“董北望……”
是黎初念的声音,带着隐忍克制的颤抖。
一时间,他僵住了身子,不知所措。
黎初念抱着他,湿答答的发垂落,擦过他的脖颈和面颊,耳边是她温热的呼吸。
“你怎么来的。”
“找了林奶奶,还借了斧头砸窗户。斧头特别沉,路也远,我还穷,所以提前告诉你,我不会赔的。”黎初念故意这么说,想要让董北望跟她吵嘴,变得开心。
“阿念。”董北望却轻轻推开了她,沉声开口,“你看着我。”
月光倾泻,勉强看清彼此。他漆黑的眸,是孤零零在海上漂泊的舟。
黎初念第一次看见他眼中的不安。
她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放在一旁。
满室昏黄,一瞬间,容颜明朗。
董北望此刻的模样,俨然女孩子的妆容。
茶色直长假发凌乱披落在肩,黑裙长至膝盖。脸上淡妆装点,睫毛更翘,唇色绯红,但是脸上除去淤青,却也四处沾了眼影口红,腿上也有着清晰可见的鞭痕。
而那双干净清冷的眸,此刻染上了混浊的苦涩。
他移开眼,不再看着她。
“不是说要让我看着你嘛。”
黎初念捧着他的脸凑近,笑着柔声细语。
“眼睛好看,睫毛好看,嘴巴也好看……虽然不太想听你自恋,但我还是想说——”
“你长得很容易让人一见钟情。”
董北望看着她,眼神微微震颤。
“你可能忘了,其实我们早在第一次认识之前就见过了。所以开学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8月31号高一报道那天,她领完军训服担心会小,所以到卫生间试穿。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走近时她隐约听见一些细微的声响。
不远处的拐角有一处余留的空间,又被凸出的墙体所掩,从走廊那边是看不到的,但卫生间在对面,隐约可以看见。
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衬衫格子裙,180以上的身高,茶色的直长发披落在肩,此刻正以一种及其别扭的姿势费力解着衬衫后面的扣子。
黎初念见她实在不方便,走过去问:“同学……需要帮忙吗?”
话音刚落,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对方手蒙着她的眼,另一手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推到了墙角深处。
像是怕她撞到墙会痛,她动作虽急,但并不粗鲁。
黎初念没急着开口,也可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慌乱地挣扎了几下,在感受到对方指间关节的触感和手上坚稳的力量后,反而停了下来。
片刻的寂静,女孩慢慢松开双手,退后了一步,却见黎初念依旧乖乖站在墙角,紧闭着眼没有睁开。
她愣住了,退后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前移。
黎初念虽闭着眼,但可以感受到女孩似乎灼热的目光,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睁眼。
那时候,黎初念想:那样大的力气,那样修长的手,略有些奇怪的举动……
或许这是个有苦衷的,男孩子。
而见到董北望的第一眼,虽然妆容让两次看到的他完全不同,但她下意识就觉得眼前这个干净清爽的少年,是卫生间遇见的那个“女孩”。
而两人认识的这段时间,黎初念也一直没开口问他。
她能看出来,那并不是他的喜好,如果贸然提起,怕他会不开心。
黎初念一边回忆着,一边拿出工具小包,里面夹子镊子剪刀一应俱全,又掏出纱布、棉签和碘伏。
“你伤得重不重?很疼吧。”
这些都是林奶奶给她的,说看见董北望一定会用到。
怕他着凉,黎初念将身上的外套披在董北望露出的腿上。
靠近时她才注意到,董北望左腿有一条细长的疤,从脚踝延伸到腿弯,看着就很痛。
黎初念睫毛眨了眨,小心翼翼地盖好伤疤。
注意到她的目光,董北望不在意地笑着开口:“8岁那年,董则成骑自行车载我。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坐自行车了。没成想,他摔下了车,而我的左腿顺势被绞进了车链中,和自行车一起倒下。”
“董则成丢下我吓跑了,我只能哭着喊救命。”
黎初念一边处理他胳膊上的伤口,一边着急问:“那后来呢,怎么办了?”
董北望看着她。
像讲童话故事的轻快语调。
“有个小仙女路过,却救了我。”
听他这么一语带过,黎初念想他可能不想回忆这段不好的经历,便没再细问下去。
她跪坐在地上,又往前移了移,好方便处理他脸上的伤。
董北望垂眸,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
女孩认真盯着他的嘴角,转着棉签轻轻点点地触碰。
近在咫尺的容颜,尽落他深深的眸光里。
董北望躲闪着移开视线:“……可以了。”
“嗯?你不疼啦?”
董北望没说话,抓着她的胳膊示意她转过身去。
黎初念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背对着他。
“是弄疼伤口了吗?”
“没有。”董北望轻轻触碰她的发,手上动作温柔熟稔。
“不是要给爸爸过生日么,头发这么乱,他会以为你出事了。”
其实黎初念不是不难过没能及时给爸爸过生日,怕和爸爸的关系会没有丝毫缓和,仍旧那么疏离。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董北望。
她想着,如果董北望真出了事,她不可能明明猜到了却坐视不理。
所以来找董北望这一路上她都在祈求,可以足够幸运,董北望没事,她能赶回去祝爸爸生日快乐。
董北望好像比她自己还要熟悉她的头发,微带褐色的长发在他指间翻飞,最后落成一个低低的丸子头,两边碎发随意散着。
“好了。”董北望把黎初念披在他腿上的衣服拿起给她穿上,认真系好,“快回去吧。”
黎初念没立马走,想到林奶奶说他怕黑,她想了想,也学着他像讲童话故事般,轻快地道:“偷偷告诉你,其实天呢,本来是全黑的。只是有一天,哮天犬他太饿了,嗷呜一口咬走了天的黑色大衣,然后——就走了光。”
见董北望瞬间被她逗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样,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