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夫,我们真的要让主上一个人去廧咎如部吗?”时任姬开亲兵伍长的石川越众而出,半跪昂头向唐非问道。
正在脑海里温习姬开教的每日“雅言”单词发音的唐非,听闻有人打断自己的思绪,当即冷笑道,“崇兰几个人的死,甲字伍整个被除名祭旗,可你似乎没放在心上是吗?是昨天整军的时候发给你们的财物不够?还是公子杀人你们怕,我昨天没杀人你们就不怕吗?”
然后,不等石川辩解,唐非转向自己自领的斥候伍的伍长,唐狄,喝道,“昨日公子颁布的翼氏军法,你且再读一遍出来,让这厮死个明白。“
“诺!”唐狄掏出一卷书简,念道,“翼氏军规五则,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石川所犯,乃聚众闹事,擅离职守,怎么罚?”唐非饶有兴致地问道。
听到这里的唐狄,知道自家老大要动真格的了,但是翻出另外一卷竹简,硬着头皮说道,“翼氏补充军律,除悖军、轻军之罪外,诸刑不上大夫,但罚甲二领,士爵者剥夺一级,士卒当斩。小公子临行前,统率之责交予唐大夫,石川位居亲兵伍长,爵下士,所犯构军之罪,当剥夺士爵,士爵既免,别无均令,当剥夺职守。”
说完的唐狄,小声提醒自家老大道,“老大,他毕竟是翼氏小公子的亲近人,要不算了?”
谁知听到唐狄小声逼逼的唐非,一巴掌把唐狄呼倒,“我叫你宣读、严肃军法,你擅作主张,替他说情,不是‘多出怨言’吗?构军之罪!你给我滚到外围去接替唐山,斥候伍长的位置他顶了!”
然后周围还想说情的众伍长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唐非嗤笑道,“诸位如果不服,不如等你们的好公子回来,我不妨告诉诸位,这世上有我这样能以一当十、力拒千军的勇武之士,就有你们公子那样巧舌如簧、一言破国的智谋之主,我失败不过一命,他失败,我们全体余生只能去做山林间的盗匪了,到时自然也没什么军法。反正我本来也不同意这劳什子军法,但既然你们钱也收了,人也杀了,那现在就得遵守!所以,给我都滚回岗位去,亲兵伍的伍长由那个石雀接任,亲兵伍这么想凑热闹,就给我滚到最外围去警戒!”
唐非周围此时,除了外围警戒的乙丙两伍,其他包括两个后勤伍队在内的十五个伍长都在,在姬开和唐非没设更高一级的主官前,这些直属的伍队长就算这支百人小部队的骨干了,也是昨天姬开颁布简易军法军赏制度的最大得益者,不仅人人得到姬开按照翼氏旧俗任命的士爵中的的下士,姬开和唐非历次战斗中,自己分得的战利品也全部拿出来,按照五五的比例分给了石川在内的十八个伍长和底下的士卒。
当然,有赏就有罚,一直被唐非和姬开养猪的甲字伍崇兰等六人,因为欺压其他伍队,犯了众怒,当场被姬开下令按住,姬开穿越以来,第一次不是为了自卫杀人,而且一出手就用剑依次剌开了六个人的喉咙,就算喷出来的血糊满了姬开全身,姬开也没有停,无视六人的求饶、叫骂、反抗,坚定地埋葬了自己的恻隐之心。
效果很好,经过胡萝卜加大棒的洗礼的其他伍队,对比着姬开踢翻的整箱整排的刀币布帛,和脚底死不瞑目的六具尸体,果断地全票通过了姬开抄袭简化的历史上的“十七禁五十四斩”,颁布了唐非也勉强认同的“翼氏军法五禁十九斩”。
当然参考了时代的背景,暂时不能搞“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姬开,为了之后和叔横等传统春秋贵族交往时减少非议,开了口子,补充了按照等级秩序减免刑罚的条例。
果然如唐非所料,这支之前大半出身奴隶、野人,小半才是翼氏国人的队伍,对于补充条例不能说是反应平淡,至少也是双手赞成,毕竟补充条例里姬开既然对大夫等高级贵族开了后门,就以此给军士们开了阶级跃升的赏格——从奴隶野人身份升级为普通国人,需得甲士首级一颗、青壮无甲战兵首级五颗;从国人晋升下士,须得甲士首级五颗。此外,明确了先登、夺旗等特殊功绩的首级对应关系。
尽管姬开对这种半吊子的晋升法根本不满意,可唐非却制止了姬开更进一步的想法,他只用了一句“别扯着蛋”就打消了姬开继续“深化改革”的决心。
话分两头,此时决定独自前往廧咎如部的姬开,略有紧张地等待在康原城下,说是城,远不如齐国人筑的中牟,墙体是木制的,不过外层涂了几层泥,就这还得每年开春继续涂新泥,以补充冬季的脱落和干裂,墙的高度三米左右,正面和侧面都宽三百多米,只有前后两门。可是在此时的林州盆地、或者说中牟盆地来说,这已经是排名前三的大据点了,和姬开家的祖地,北边的崇台邑不相上下,或者说菜鸡互啄。
姬开等得有点烦了,不时看向身后灌木丛后躲着的廧咎如部的逃兵,那个唐非昨天跑死了一匹马,抓回来的廧咎如部的别氏小宗的小氏族长,相当于翼氏掌管一村之地、百人聚落的上士,那个溃兵名叫淇车。
奇怪的是,淇车比姬开更紧张,甚至不是姬开发誓有办法保住他,他早就告别姬开,打算溜回康原城南部的淇水小盆地,寻求他们淇氏宗主的庇护了。
虽然姬开没问出来淇车为什么这么害怕,按理说天塌下来有个大的顶着,像他这种在赤狄里再膨胀,也不过战场上管二十人顶天的小角色,廧咎如部两千人没了,他再坏事也轮不到首恶呀,除非...
不过,姬开还没来得及地开动八卦的小脑袋,想出个所以然,康原寨寨门就开了。
只见领头一中年男子约莫三十多岁,披头散发但额头箍了一圈由小玉石串起来的抹额,头发也不是完全凌乱,分成几束,用金发圈拢住,除此之外最让姬开意外的是,领头的中年人身穿赤红底色深蓝方领、十分平滑而有光泽的丝袍,腰间还系着两组弧形玉璜压住下摆,最重要的是衣服右衽,是右衽!而不是赤狄习惯区别于诸夏诸侯的左衽,姬开再仔细端详一番其锦袍的花纹样式,明显是记忆里偏向自家父祖穿的晋国风格,图案风格以云纹及圆点纹为主,辅以雷纹衬底,不同于齐国的海波纹、楚国的鸟雀纹等等风格。
由此把握猛涨的姬开,再环看那个男子的随行人员,落后中年男子半步的另一个皮袄男子、腰佩镶金剑柄宝剑的青年男子,不是之前的“向导”又是谁,后面还有身穿姬开所送晋军重皮甲的五个“武士”,唯独不见应该出现的叔横。
不过,暂时不重要了,原本还战战兢兢的姬开,捕捉到了自家想要的细节,一下子自觉胜券在握,还没等中年男子站稳,就嬉皮笑脸地说,“舅父,飧食过了吗?“(早饭称飧,晚饭称饔)
听到这话的中年人一行,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打了个趔趄,好悬没站稳。
但是领头的中年人,姬开舅舅,隗阳,一下子骂开了,“竖子,敢调戏你舅父。不怕我杀了你吗?好大的胆子,孤身一人敢来我这,怎么不见你那个三息杀十个晋人甲士的虓(xiāo)虎之士。”
“舅舅说笑了,亲外甥来串门,还要带什么武士吗?只是舅父,外甥还没吃飧食的呢。您看您,都富得穿上晋人大夫都难穿上的锦袍了,外甥大老远来您这一趟,至少管个饭吧。”姬开好像忘了自己处境,真像上辈子过年到亲戚家蹭饭的顽劣少年一般,指指隗阳的华服,又指指自己一身连一块玉都找不出来的破烂装,打起了秋风。
“我呸,都快晌午了,你个竖子没吃饭关我屁事,你父为了侵占我妹妹的嫁妆,才过门两年就害死了她,我和你还有什么亲的?你直说,你这个小儿来我这干嘛。”隗阳用手拍拍衣服,好像姬开刚才给他的新衣服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但是姬开继续没脸没皮,“本来想找舅父借点兵,但是转念一想,舅舅你也不宽裕,能守住家业就不错了,外甥也不求什么,求些栾氏送您的华服美食就够了。”
本来装作拍衣服的隗阳,闻言当即手上一停,面色挣扎了会,又被身后的“向导”拉了拉衣角,这才一改之前暴发户的伪装,面色阴沉地说,“好外甥是要诈我吗?舅父可听不懂你的胡话。”
然后隗阳指着“向导”介绍道,“这也是你舅父,隗如,是你外祖同胞兄弟的儿子,我这一辈中最长者。”
姬开对着早就认识的隗如见礼,后者回以长者慈祥的微笑。
“听不懂吗?舅父,外甥来找您,不敢空手,外甥有礼物带给您。”姬开对着远处的淇车挥挥手。
后者一路小跑来到隗阳面前一跪不起,嚎啕道“族长!盘瓠山两千大军前日傍晚被甲氏本部和洹北部族偷袭,东西夹击于盘瓠山山道上,大败,死伤无算,少族长、少族长他战死了,甲氏本部起码有五千人,我们没能抢回少主遗骸!”
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内幕的姬开,尚且震惊了一下,对面的隗阳更是一个站立不稳,刚缓过来就骂道,“胡说,昨日我才收到栾氏的回信,说他们已经向甲氏之地发起进攻,甲氏本部难道会把邢卫之地拱手让给晋国吗?”
语塞的淇车只是一个劲地边哭边磕头,姬开代他回答,冷笑道,“栾氏没有骗您,我估计他们的确是攻击了甲氏本部领地,但是他们有没有告诉您具体的日期?他们难道不能是等甲氏本部大军离开,才去偷家捡便宜的吗?”
“不,这不可能,就算栾氏没有发兵,我儿有两千人驻守险要之地,谁能打败我儿?”隗阳像是给自己壮胆,大声向姬开吼道。
“孤军一支,盘瓠山左近又无关隘城邑驻守,洹北部族熟悉地形又随时可以掐断您的粮道供应,甲氏本部人多械精,再辅以偷袭方略,盘瓠山空有地利,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开儿掌军,您连这个逃出来的淇车都见不到!”脸上止不住讥讽的姬开,歪着嘴说道。
被姬开刺得脸上无光的隗阳,刚拔剑出鞘,想要宰了“谎报军情”的姬开和叛徒淇车,这时身后的康原寨涌出一帮子人,其中夹杂着好一些被人搀扶、面色晦暗的“败兵”。
硬拽着隗阳往回迎的隗如,在听得来人回报后,也不管已经坐到地上的族长隗阳,用手沾起下摆,一路小跑到姬开面前,问道,“南部和东部的族人传回消息,栾氏背信弃义,明知甲氏发兵,却连通知都没有,栾氏这么做,不止我族遭难,这是连先氏都丢弃了,不怕先氏家主向晋国国君问罪吗?”
姬开此时兴趣寥寥,只继续嘲讽道,“一个连卿位都保不住的先氏,依靠赵盾的栾氏会怕吗?赵盾在任晋国元帅期间,先氏三个卿都没了,赵氏怎么看先氏还用说吗?今日之事,栾氏只要交待晋国国君如此便可——先氏别部邑令先奚,无令招惹赤狄,私召公室领地国人,挑起边衅,孤军深入,兵败被围,栾氏骤闻噩耗,奋力攻击当面之敌,以求打通联系,奈何无力回天,先氏邑大夫先奚及手下一旅全军尽没,听着多么顺耳!”
姬开说完,也不去看隗如的脸色,说道,“把我三叔全须全尾地还给我,廧咎如部不是没有救。”
说完,姬开连礼都不行,直接大摇大摆地往来路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