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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心:小女贼成腹黑将军掌心之物南衣谢却山后续+全文

羡鱼珂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序)很多年以后,人们依然不愿再翻开永康二十八年的那页史书。那一年,旧都汴京城被岐人攻破。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殿后有棵黄了一半的银杏树,一片落叶纵身一跃,离开栖身的树梢,穿过九重深宫的明黄瓦,琉璃盖,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满宫被屠的鲜血里。皇帝、宗室皆成俘虏,消息跟着逃难的流民传遍大江南北。匆匆十年梦,故国黯销魂。说至伤心处人人都是声泪俱下,举目无家。天下自此大乱,群龙无首,昱王朝悬于生死一线。幸而仍有一名宗室皇子生还,在群臣护送下南逃新都。新帝死,则王朝灭;新帝登基,则王朝得一线生机。岐人搜山检海,对新帝穷追不舍,而昱朝的忠臣良将乃至普通百姓都在帮助新帝南逃,一场关系王朝生死存亡的角力正在这片土地上展开……沥都府是南渡的必经之路,出...

主角:南衣谢却山   更新:2025-06-05 20: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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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南衣谢却山的其他类型小说《御心:小女贼成腹黑将军掌心之物南衣谢却山后续+全文》,由网络作家“羡鱼珂”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序)很多年以后,人们依然不愿再翻开永康二十八年的那页史书。那一年,旧都汴京城被岐人攻破。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殿后有棵黄了一半的银杏树,一片落叶纵身一跃,离开栖身的树梢,穿过九重深宫的明黄瓦,琉璃盖,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满宫被屠的鲜血里。皇帝、宗室皆成俘虏,消息跟着逃难的流民传遍大江南北。匆匆十年梦,故国黯销魂。说至伤心处人人都是声泪俱下,举目无家。天下自此大乱,群龙无首,昱王朝悬于生死一线。幸而仍有一名宗室皇子生还,在群臣护送下南逃新都。新帝死,则王朝灭;新帝登基,则王朝得一线生机。岐人搜山检海,对新帝穷追不舍,而昱朝的忠臣良将乃至普通百姓都在帮助新帝南逃,一场关系王朝生死存亡的角力正在这片土地上展开……沥都府是南渡的必经之路,出...

《御心:小女贼成腹黑将军掌心之物南衣谢却山后续+全文》精彩片段


(序)

很多年以后,人们依然不愿再翻开永康二十八年的那页史书。

那一年,旧都汴京城被岐人攻破。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殿后有棵黄了一半的银杏树,一片落叶纵身一跃,离开栖身的树梢,穿过九重深宫的明黄瓦,琉璃盖,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满宫被屠的鲜血里。

皇帝、宗室皆成俘虏,消息跟着逃难的流民传遍大江南北。

匆匆十年梦,故国黯销魂。说至伤心处人人都是声泪俱下,举目无家。

天下自此大乱,群龙无首,昱王朝悬于生死一线。幸而仍有一名宗室皇子生还,在群臣护送下南逃新都。

新帝死,则王朝灭;新帝登基,则王朝得一线生机。

岐人搜山检海,对新帝穷追不舍,而昱朝的忠臣良将乃至普通百姓都在帮助新帝南逃,一场关系王朝生死存亡的角力正在这片土地上展开……

沥都府是南渡的必经之路,出了这个地方便汇入长江,顺流而下,直至金陵。追捕和护送的双方都知道,沥都府是最后围堵陵安王的决战之地。

一座只有一个出口的城,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黑暗中,总有人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每个人都可能是计划里的一环,战场无处不在。谍者、谍报便成了这场角力的胜负关键所在。

乱世里,人人都披着一张皮,揭开那张皮,成为那张皮。

——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通往渡口的路上瞧不见一个行人。雪地十分安静,零星有几串脚印延伸向远方。

“站住!”

一阵追逐声打破了冷清,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抱着一个包袱没命地往前跑,后头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有家丁拉了弹弓,一块横空飞来的石头打中少女的腿,少女踉跄跌倒,松垮垮的发髻散了,乌黑毛躁的头发落了满肩。

南衣还想站起来跑,一鞭子便狠狠地落到了她的背上,叫她根本站不起身。她吃痛,手一松,怀里的包袱散开,里头是一些种类混杂的金银细软,乱糟糟地缠在一起。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走上来,将地上的包袱拢回到自己怀里,破口大骂。

“小毛贼,敢偷到我家店铺来!”那商贾劈头盖脸给了南衣一个耳光,忽然发现她右手腕子上有个玉镯子,立刻不分青红皂白地伸手去褪,“还偷了我家夫人的首饰?拿来!”

南衣急了,扣住自己的手腕。

“这是我自己的!”

“还敢骗人?你一个贱民怎么可能有这种镯子?”

南衣小小的身子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护着手上的镯子,几番争执后,商贾竟拗不过南衣,气得招呼他的小厮。

“给我把她的手掰开!”

小厮们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下手毫无轻重,几个人一拥而上,有人狠狠地踹了一脚南衣的肚子,南衣痛得匍匐在地上,便立刻有人趁机抓住南衣的右手要去褪玉镯子。南衣的右手紧握成拳,不肯让人得手。

一只脚便毫不留情地踩在了她的手上,脚底还用力碾了碾。寒冷、刺痛和羞辱感一并涌来,南衣眼中泪水涌出,但她死死咬着牙不肯松手。

“这真的是我自己的……”

痛极了的时候,南衣只能拼命回忆一些好的事情让自己坚持住。那个少年微笑的脸庞浮现在她的脑海。

夕阳下,田垄上,白衣长衫的少年握着她的手,将一只玉镯套在她的腕上。

他说:“好好生活,等我回来。”

这玉镯子是章月回从军的前一天,将大半家财换成了这只镯子,给她留下的信物。虽然他们之间没有更多的山盟海誓,但南衣坚信等他回来,他就会娶她。可仗打了一年又一年,她还是没能等回她的情郎。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她家的茅草屋被酷吏推平了,她流落街头居无定所,决定带着所剩无几的家当去前线找自己的心上人。世道艰难,她一介女子,只能靠着偷、靠着骗、靠着跪地求人才能行路。

玉镯不能丢,这是茫茫人海之中,他们唯一的信物。

见自己的几个手下联手都抢不回一个镯子,那商贾此刻在意的也不是镯子到底是谁的,他只觉得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吩咐左右:“把小骗子给我吊起来打!让她知道点教训!”

南衣被吊在枯树的树枝上,衣衫单薄、身形削瘦的她犹如一片会被风吹走的叶。

腕口粗的马鞭落在她身上,震得枯树上的雪都簌簌往下落。一道血痕在南衣身上绽开,她痛呼出声,脸上涕泗纵横,但哪怕连声音都破碎了,她依然在坚持。

“镯子……不是偷的……”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惊恐的呼喊,混在凛冽的风声里被送了过来。

“岐兵来了——”

商贾一听这话便慌了,他欺软怕硬,绝不敢跟岐兵正面打照面,忙不迭扔了鞭子,抱着包袱带着家丁跑了,也没管南衣死活。

南衣被商贾放过了,但她一点都没有感到庆幸,她知道落到岐人手里的下场,只会比现在糟糕一百倍。

但她被吊在树上,只得着急地用力扭动身子,想要将枯枝折断。

远处的脚步声渐近了,是一队十来人的岐兵。

树枝咔哒一下折断,南衣“砰”的一下摔到了地上。她忍着浑身的剧痛,试着用牙齿咬开手上的绳子,但无奈失败,情急之下只能先踉跄着爬起来逃跑。

可四下无人相助,家家户户闭门自守,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嚯,还是个女子啊。”

岐兵们长得高大强壮,天性野蛮粗暴,看到惊兽般的南衣,满眼都是玩弄之意,他们捉弄她犹如耍猴,故意给她留条缝逃跑,又堵截她。

南衣慌不择路,一不小心撞到一个岐兵身上。

“来,别跑了,留点力气爷疼你。”

岐兵们大笑起来。

那个岐兵直接将南衣拖到树后。

此刻南衣就是任人宰割的砧上鱼肉,她听到身上衣帛撕裂的声音,寒风一下子便钻进了肌肤。她瞬间只觉浑身汗毛竖立,脑中一片空白。

南衣哭着胡乱挣扎,手摸到了一块石头,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用力抄起石头往岐兵头上一砸。

岐兵被砸得蒙了,踉跄着后退几步,然后软软地倒在地上。树后还暂时无人注意,南衣飞快地用岐兵腰间的刀刃割了手里的绳子,拔腿就往江边跑。

此处是曲绫江下游渡口。曲绫江从虎跪山中流出,两岸群山环抱。

只是近日江上往返的乌篷船变少了,漫天的雪扑向江面,压弯了江边的枯枝,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几乎要裹住这片山河。

天近黄昏,山头依然没有一丝日光,空气里那片肃杀的白隐约有暗下来的趋势,呈现出某种灰寂。

南衣跑到渡口处,才看到岸边坐着一个男子。男子头戴斗笠,手拿鱼竿枯坐着,身边放着一只鱼篓。

南衣满心急切,也没想太多,直直朝着男子奔了过去,跪在他身边求助。

“公子,救救我。”

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传过来,谢却山连头都没抬,只是置若罔闻地盯着鱼漂,等待着他的鱼上钩。


南衣这时才觉得有些古怪。

这公子似乎在这里钓了很久的鱼,而此处离她方才被商贾打、被岐兵欺辱的地方并不远。

那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听不见,他若愿意救,早就出手了。

谢却山的鱼漂一动,他猛地提竿,只见一条大鱼咬着钩扑腾——这是他近日来钓到最大的鱼了。他神情舒展,伸手准备将鱼从鱼钩上取下。

南衣回头地望了一眼即将追上来的岐兵,渡口一览无余没有遮挡和藏身的地方,她已经走投无路,最后一点希望只能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

她满眼哀求地仰头望着他,试图唤起他的怜悯。

“公子,求您救我。”

谢却山平静地垂眸,目光落在南衣脸上。

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少女,乍一看灰头土脸,然而一双眼睛清澈动人,细看竟是三分媚骨、七分清纯,破碎的衣衫贴着肌肤,刚长开的身段若隐若现,难怪那几个岐兵见色起意。

偏偏谢却山最厌烦这种柔弱无骨的女人,眼中没有一丝情感,继续手里的动作,将他的鱼放入鱼篓。

“既然不想委身岐人,那不如自戕明志吧。”

谢却山淡淡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掷在地上。

南衣愣了愣,盯着那把匕首,脑子有点蒙。面前的男人无动于衷,她在他眼里看不到一点慈悲。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知道自己能选择的路不多了,她哆哆嗦嗦地朝匕首伸出手,却怎么也没有勇气握紧它。

“还敢跑,不想活了?”

岐兵的手按在南衣肩头,南衣猛地转身,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匕首插到岐兵手臂上。

岐兵嗷地痛呼一声,捂着手臂退开几步。

南衣拔回匕首,坚决地扭头跳入江水中,江面浮起几丝血痕。

岐兵气急败坏:“臭娘们!快来人!给我追!”

少女的举动微微出乎谢却山的意料,江面上溅起的巨大水花也终于激起了他的一丝怜悯。

谢却山抬起头,最后的天光落在斗笠下的那张脸上,容貌一览无余。他没有表情地看向骂骂咧咧的岐兵。

涌上来的岐兵们看到谢却山忽然愣住了,在他们张口之前,谢却山吐出一个字。

“滚。”

这个字有如千钧重,竟让那群岐兵落荒而逃。

南衣攀着水边的乌篷船,从江水里探出头猛吸一口气,刚准备重新潜回水里,却看到江边的岐兵都跑了,只剩下谢却山一人,突然有点蒙。

“会摇橹吗?”

谢却山看着水里的南衣。

南衣愣愣地点点头。

“渡我去虎跪山。”

谢却山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扔在乌篷船的甲板上。

——

乌篷船在江上拨开长长的水痕。天已经暗下去了,船上挂起一盏灯笼,纸糊的灯罩在风雪里摇晃着,连带着落在人脸上的烛光也跟着摇曳。

南衣与谢却山对坐着。南衣披着谢却山的大氅,坐在甲板上摇着橹。她不时抬眼偷看坐在船篷里的谢却山。

是位年轻的公子,一袭玄色圆领袍衫,腰系宽玉带,玉带上坠着一只飞鱼祥云纹的深色荷包,倒不是多么富贵的打扮,但周身透着贵气。明明是长相温如玉的人,偏偏冷着一张脸,眉眼之中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谢却山将鱼篓里的渔获船沿倒回入河中。

南衣好奇问道:“既然钓上来了,为何又要放了?”

“小鱼小虾,不堪入目。”

南衣一阵寒噤,她直觉自己就是这鱼篓里的小鱼小虾,生死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她如今能活下来,只是因为他不屑踩死她。

南衣岔开话题:“公子不像是这里人,您去虎跪山做什么呀?”

“收兽皮。”

“今年冬天的生意可不好做。”

南衣嘀咕了一句,但谢却山没有接话。南衣识趣地闭了嘴。

南衣身上的衣物还未干,大雪之中只能瑟缩着身子。她裹在谢却山宽大的衣氅下,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一只,她脸上泛着被冻出来的红印子,烛光笼罩下竟有几分娇俏。

谢却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瞬间,又落在她摇橹的手上。

她每摇一下撸,袖口便往后缩一些,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腕。

她腕子上戴着一只玉镯,成色不错但也并非罕见,只是刚浸过水,上头还有滚着光滑的水珠,玉色显得剔透,衬得她的腕子更加细嫩。

雪花落在她的肌肤上,转瞬即逝。四周是如此的寂静,群山环抱的曲绫江中只有咿呀咿呀的摇橹声,凭空生出几分暧昧。

谢却山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她的腕子看了很久,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开口:“你是哪里人?”

“沥都府。”

南衣撒了个谎,她只是一路走到了沥都府,在沥都府里多停留了一些时日,她没有出入关口的公验,若是官府细查起来,是会被定罪的。她总觉得眼前这个男子非富即贵,自然说话也更小心了些。

“沥都府里谁管事?”

南衣愣了愣,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沥都府知府管三分,世家谢氏管三分。”

“剩下的四分呢?”

“自生自灭。”

谢却山没有再说话了。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坐着,直到乌篷船靠近了甘溪村的渡口。

谢却山起身要上岸,南衣也跟着起身,船身摇晃了一下,谢却山被这么冷不丁地晃了一下,略有踉跄。南衣忙上前扶着谢却山。

“公子,小心脚下。”

谢却山下意识抗拒任何人的靠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动作,自己大步跨上岸。

南衣脱下大氅,追上去将大氅和匕首一起递到谢却山面前。

“多谢公子今日相救。”

“脏,不要了。”

谢却山甚至都没有低头看一眼,负手扬长而去。

南衣盯着谢却山的背影,心里跟打鼓似的狂跳,见到人走远了,连背影都消失了之后,她才长舒一口气。

南衣的手里,赫然多了一个荷包,是方才从谢却山身上顺的。她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十两纹银。

乱世之中钱财方能开路,此时南衣还天真地以为,这笔钱能助她顺利前往扶风郡前线去找她的心上人。她并不知道,这才是她一切劫难的开始。


万物凋敝的雪夜里,山里的客栈里也没什么住客,客栈的掌柜都准备打烊歇息了,这时进来一个女子。

女子裹着明显不合身的大氅,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她扔了两碎银到柜台上。

“掌柜的,帮我准备一间客房、干净的衣物和伤药。”

掌柜收了碎银,多打量了南衣一眼,好奇问了一句:“姑娘可是遇到岐人了?”

南衣惊讶地抬头:“您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还没听说吗?沥都府不战而降,知府大开城门让岐兵入城,虎跪山也来了好些岐兵,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你近日可千万得小心,能不出门尽量别出。”

南衣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掌柜叹了口气:“这世道,是越来越乱了。”

不管外头多乱,今晚南衣总算能洗个热水澡,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了。

洗去一身的狼狈后,她趴在温软的床上,四肢张开像是一个“大”字,贪婪地占据这张床的每一寸空间。

这是连月来她第一次住店,其中美妙滋味不言而喻。她心中对偷了别人荷包的最后一丝忐忑和害怕也被此刻铺天盖地的舒适压过。

她侥幸地想着,一个荷包而已,那公子看着就有钱,丢了想必也不会计较。

感谢那位公子,让她拥有了片刻的栖身之处,这间客房简直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一直以来,她都太想生活在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顶下,这样她便不用流浪。烛灯下南衣端详着手腕上的那只镯子。她坚信,只要见到章月回,她就能拥有这样的生活了。

无处可去、无亲可依的乱世之中,这是她唯一能相信的东西了。

南衣盖上被子入睡,今晚,应该能做个好梦。

——

凌晨时分,天方蒙蒙亮,客栈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掌柜的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出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贵气的公子,肩头落着雪,眉目冷如霜。

“见过一个女孩吗?身量不高,披着一件不合身的大氅,身上有伤。”

掌柜愣了愣,他显然是想起有这么个女孩,但是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这个公子。

掌柜将手里油灯举了举,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才看到这公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岐人士兵,显然是他的属下。

这么一个中原人为首领,岐人为下属的怪异组合,他直觉招惹不起。

“官人……请随我来。”

掌柜带着谢却山上了楼,打开了南衣所住的房门。

但房间里空无一人。

谢却山掀开被子探了探,被窝还是热的,人刚走没多久。他吩咐身后的贺平。

“立刻去大营调兵来搜,务必将此人找到。”

贺平顿了顿,他也没想到一个小偷值得这么多的兵力去搜,但公子素来运筹帷幄,想必那荷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刻不能耽误。

“是!”

贺平立刻飞奔出客栈。

——

南衣惊魂甫定地跳窗逃到后院寻躲藏之地,心里叫苦不迭——不就是一个荷包吗?他至于天都还没亮就寻过来吗?

幸亏她风餐露宿惯了,素来警觉,听到一点外面的动静便立刻醒了,透过门缝看到是同舟的那位公子,立刻明白他来干什么,于是跳窗跑路,堪堪躲过一劫。

可那位公子身后为什么还跟着一个岐人?他明明是个中原人……他会是什么身份?为什么非要寻回荷包……难道是荷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南衣正看到院中有一口井,井盖虚掩着,她便顺着绳子钻到井中躲避片刻。

没想到这口井竟然是枯井,井底不深,南衣直接松了绳子跳到井底。刚想往幽深的井底探索,南衣忽然感觉到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刃贴在了她脖子上。

南衣身子一僵,手上的动作顿住。

“别出声。”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井底有一条地下河,但河水已经干涸,露出了被冲刷得无比光滑的河床。河道边的岩壁上,放着一盏微弱的烛灯。

南衣贴着刀刃缓缓地侧脸,借着昏暗的火光,她这才看清了井底忽然出现的男子。

他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虽已包扎好,但仍在往外渗血,似是伤得不轻,他的脸色看上去亦十分苍白,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外面有人在追我,我只是想躲一会……求公子收留我片刻。”

庞遇上下打量南衣,这样一个少女确实很难让人起疑心,他缓缓将匕首收了回去。

“谁在追你?”

南衣犹豫了一下,觉得来龙去脉没必要全与一个陌生人说,想到随那公子上楼的还有一个岐兵,便舍了重点:“岐人。”

没想到听到这两个字,庞遇立刻紧张起来,撑着几分力气探到井口看了一眼。

客栈的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岐兵很快就赶到将此处围住了。岐人中央站着的人,正是谢却山。

庞遇退了回来,看向南衣的神情也变得十分严肃,语气十分急促:“你招惹上了谢却山?你是什么人?”

南衣一头雾水:“谁是谢却山?”

“岐人当中的那个中原人!”

南衣想到在渡口的时候,她从水里一探出头,那些岐兵们便落荒而逃,当时她只当那公子有些武艺,将人赶跑了,但如今她心里却有了一个隐隐而荒唐的猜测。

“他为何能遣动岐兵?”

“你当真不知道谢却山是谁?”

南衣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道惊春之变?”

“这我倒是听说过。永康二十二年春分日,因为有个叛将投降,岐人轻而易举就攻破了幽都府——”南衣反应过来,“不会……”

庞遇脸上浮现隐隐的恨意,但骨子里的修养让他将语气克制得很好:“对,谢却山他本是昱朝臣,却投敌卖国降了岐人,导致幽都府、昭戌关失守,朝廷屈辱割地求和,用大量的岁贡换了几年的和平。如今他是大岐丞相韩先旺的心腹大臣,为岐人鞍前马后,他出现在这里,就是专门南下来搜捕陵安王的。”

南衣有些发愣——一个昱朝人,得靠着出卖多少同族人的性命才能爬到岐人的高位?他有的是对付同族人的阴狠招数,落在他手里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一想到这里,南衣顿时脸色煞白。

“你到底是怎么惹上他的?!”庞遇再次严肃地质问南衣,“你若不告诉我,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而且,死无全尸。”

南衣不敢说谎了,诚实回答:“我偷了他的荷包。”

庞遇一愣:“区区一个荷包而已,谢却山不至于……荷包呢?给我瞧瞧。”

南衣将荷包递过去。庞遇迅速翻开荷包,里头果然不止几锭银子,还有一卷被束好的绢信,绢信只有指节般长,展开来后却有一拃宽。

庞遇看了一眼绢信上的字,脸色大变,南衣见状也凑过去看,上头的字倒是工整,但她一个字也看不懂。没等她多看几眼,庞遇立刻将绢信卷到了手心,神情十分古怪。

南衣直觉这荷包里的东西意义重大,也开始警惕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受了伤为什么要躲在这里?难不成,你也在躲岐兵?我将这荷包还给谢却山就行了,未必会丢小命,你可别拖我下水。”

“谢却山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以为他会对一个小贼有什么慈悲?”

南衣没有反驳,她想起渡口边她哀求谢却山救她,他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她知道这男子说的是对的。

“你跟我走。”

庞遇披上外袍,不由分说地沿着河道往深处走。

“去哪?”

“跟我走,你才能保命。”

说着,庞遇却停下了脚步,他弓着腰捂住胸口,想来是伤口又裂开了,他脸上扭曲的五官昭示他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南衣此时也来了些脾气,不肯挪动脚步。

“你自己都小命难保,我凭什么信你?”

庞遇回头深深地看了南衣一眼:“听你的口音是鹿江人吧?为什么来沥都府?”

“我要去扶风郡前线找我的一个朋友,我和他三年没见了。”

“我叫庞遇,在殿前司任职,不久之前我们经过了扶风郡,那时说不定见过你的朋友。”

“真的吗?”南衣忽然有些雀跃,光跃上了眼睛,“他身量很高,这几年想来是晒黑了吧,啊对了,他虎口上有个疤……”

说着,南衣意识到了什么,乖乖地闭了嘴。

“啊……军中这么多人,想来你也不会记得,抱歉了。”

庞遇亦抱歉地朝南衣笑了下。

南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讶:“你是殿前司的人?那你……”

庞遇没有否认,往前走去,这会南衣跟上了他的脚步,脸上却是心事重重。

南衣一路流浪,关于那位新帝的消息,她在街头巷尾已经听过了无数遍。

几月前汴京沦陷,皇帝、宗族尽被俘,朝廷迁往长江以南的应天府建立新都,然而国无君,各地群龙无首。

皇子之中只剩一位陵安王徐昼因戍守边疆而逃过一劫,成了昱朝最后的独苗。

中书令沈执忠安排将士和暗卫秘密护送徐昼南下,但岐人如何肯放过这将昱朝皇室正统赶尽杀绝的机会?这一路上岐人穷追不舍,设下天罗地网缉拿陵安王。

但这些事,从来都在传闻中,南衣没想到会离自己这么近。

庞遇回头看了南衣一眼:“你猜得没错,陵安王如今就藏在虎跪山中,所以岐兵连日搜山。沥都府中的世家收到中书令密信接应陵安王,接头计划便是我负责传递的,我受伤也是为了在山中引开岐人而中了一箭。”

“那绢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你为什么忽然这么紧张?”

南衣好奇地问,但庞遇只顾闷头往前走,并没有回答。

滴答、滴答,石缝里渗出来的水不紧不慢地往下漏,被狭窄的甬道裹出了回声,显得周遭更加寂静了。

——

岐兵们已经将这小小的山中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谢却山站在客栈的后院之中,锋利的目光环视着院中的一切。

贺平来禀报:“公子,里里外外都搜了好几遍,确实没有找到那个小贼。”

一个五大三粗的岐兵将领从外头走进来,眉目之中含着一股戾气,他掸掸肩上的雪,看向谢却山:“却山公子,丢了什么东西,这么兴师动众的?”

谢却山淡淡地看了一眼鹘沙,回答道:“沥都府里刚送来的谍报,上面写着接应陵安王的计划,被一个小贼偷走了。”

鹘沙顿时紧张起来,嗓门都大了起来,呵斥周围的岐兵:“这么多人,连个小贼都找不到?人还能遁地跑了不成?”

谢却山没有说话,却似乎被这“遁地”给点了一下,望向了院中那口不起眼的井。

——

庞遇捏着绢纸的手紧了紧。这上面写的正是他们的接头计划。

恐怕沥都府内出了奸细,他们的计划被泄漏了,而谢却山势必会将计就计抓住陵安王。

幸好,被他误打误撞知道了,他必须将这个消息送出去,否则陵安王就会成为岐人的瓮中之鳖。

但其中牵扯甚广,越少人知道越好,他坦明身份是为了获得这女孩的信任,但他不打算将更多的事情告诉她。

“知道太多容易没命,你还是少知道一些为好。”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我?”

“我的身体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若我死在半路,请你去往鹰嘴崖下面的破道庵,院中有一棵古树,你将绢信埋入树下土中。”

庞遇的语气十分平静,却听得南衣胆战心惊。怎么会有人能将死亡说得如此稀松平常呢?

“你为何觉得我能做到?岐人若抓到我,别说严刑拷打了,几鞭子下去我就会全盘招供。”

“王朝的生死看似维系一人之身,实则背后有万千人的共同努力。你以为,这万千人的心志靠什么连接?”

“靠菩萨保佑?”

庞遇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摇了摇头:“是家国之情。你我同是中原人,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所以我相信你。”

交谈间,两人已经快走到尽头了。出口是一座隐蔽的山洞,南衣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光亮,她的脚步都松快了起来。

她比庞遇先走出山洞,一看到眼前情形,登时浑身僵住。

岐兵已经将山洞口团团围住,谢却山坐在一截枯木上,毫不意外地看着南衣,然后他的目光挪到了她身后的庞遇身上。

他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却带来极大的压迫感。他的瞳仁漆黑,藏着不动声色的杀气,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在这双眼睛里,世间的一切都无处遁形,会被他全部看穿。


庞遇将南衣拉到自己身后,捏着她袖子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将绢纸塞到南衣手里,然后迎着谢却山寒冷的目光上前。

两人无言的对视之中,经年的情绪在其中翻滚。

但南衣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异样,只觉得双膝发软,这必然是逃不过了。

电光石火之间,南衣迅速审时度势改变了立场,在庞遇开口之前,她冲了出去扑通一声跪在了谢却山面前。

“大人,我错了,我不该偷您的荷包——”南衣将荷包和揉成一团的绢纸都递给谢却山。

谢却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南衣。

南衣心一横,抬手指向庞遇。

“这个人,他说他叫庞遇,是殿前司的人,他知道陵安王藏在哪!”

南衣清亮的声音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都以为只是来抓个小贼,没想到还能钓到这么大一条鱼。

庞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紧接着怒意盈上面庞。

“你——!”

南衣哀求地望着谢却山:“大人,我只是想活命,我不想和他一起死在这里,我给您提供这么大一条线索,算不算将功抵过?求您饶我一命!”

谢却山垂眸淡淡地扫了眼南衣,目光又落回到庞遇身上,正式地打了个招呼:“庞子叙,好久不见。”

子叙是庞遇的表字,友人、父母、师长都叫得,唯有他谢却山叫,落在他耳里显得格外刺耳。

六年前自他叛岐之后,庞遇就发誓要亲手了结他,但他也在心里祈祷不要再见到他。

直至今日,狭路相逢。

庞遇咬牙切齿:“我立过誓,此生若和你再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谢却山微笑:“那你觉得今日会是什么结果?”

庞遇不再多言,直接拔剑迎战。

都不用谢却山动手,岐兵们便一拥而上,围攻庞遇。

庞遇的一招一式,都带着鱼死网破的决心,一时竟无人能近他身。但这种自杀式的爆发,根本维持不了多久,加上他受了重伤,很快便体力不支。

他一剑劈向谢却山,但被他身边的贺平用剑鞘便轻松格开。庞遇踉跄一下,身后的岐兵一刀割开他的脚筋,他被迫跪在了地上。

岐兵立刻将人团团围住,庞遇已是强弩之末,再无一战的可能。

谢却山走到他面前,掀开他的外袍,看到了他胸口的伤。

“若那天知道山里的人是你,这箭我该射得偏一些,好让你留好足够的实力来杀我——只可惜,世上的对决大多都不公平,在对决之前,早就有了强弱之分。”

“谢却山,别废话,杀了我!”

谢却山摇摇头:“子叙,年少时你我有过几年的交情,我不想杀你。你将陵安王的藏匿地点告诉我,我便保你不死。”

“滚!叛国弃家之贼,你不得好死!”

“这世道里,大家都是为了活命,何必牺牲你自己的性命去换徐昼的?不值当。”

庞遇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厌恶地扫了眼谢却山,又看向南衣,咬牙切齿:“有些人贪图自己性命,但我不会。”

南衣一个激灵,却仍不敢抬头。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痛心、厌恶,更有决然之意。南衣知道,他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心虚地低了头,挪到枯树后,让自己尽量离这场纷争远一点。

谢却山回头吩咐贺平:“贺平,你回去将让鹘沙将军把客栈里的伙计都带过来,这些时日,想必就是他们在照顾受伤的庞殿帅,今日他们应当也在场。”

庞遇眼睛猩红,他恨不得能用目光杀了谢却山。

很快,鹘沙便押着客栈里的掌柜和众伙计来了。

谢却山在庞遇面前蹲下,平静地看着他:“子叙,沥都府的接应计划泄露了,徐昼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抓到他,或早或晚。你现在若能说出他藏在山中何处,功劳便是你的,高官厚禄,我都许给你。”

“我呸!”

“这一客栈人的死活,全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慢慢回忆,想起来了便告诉我。只是一炷香,死一个人,这客栈里有八个人。”

庞遇朝谢却山嘶吼:“谢却山,你这个畜生!”

这时,客栈掌柜忽然朝庞遇大喊:“庞殿帅!吾等小民,死了便死了,不用顾念我们的性命!”

岐兵的将领鹘沙一脸不耐烦,直接拔出刀,径直捅入掌柜的腹部。

“娘的,话这么多。”

刀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并不响,南衣却听得清清楚楚,她险些惊呼出声,忙捂住了嘴。

鹘沙拔出刀,掌柜便软软地倒了地,死不瞑目。

谢却山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香炉里的香,鹘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香还没烧完。他刀刃一转,直接将香拦腰砍断。

“嗯,香灭了。”鹘沙挑眉,看了一眼谢却山。

“子叙,你瞧见了,鹘沙将军很没有耐性。”

庞遇看着死去的掌柜,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中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

岐兵上来往香炉里换上了一支新的香,还没插上,鹘沙便直接抬脚踩灭,手起刀落,又杀了一个伙计。

血溅了谢却山和庞遇一身。

谢却山安静地看着庞遇:“子叙,你还想死更多的人吗?”

庞遇竟癫狂地笑了起来,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眼中也含了热泪。

“陵安王,他不只是一个宗室皇子,而是人们望向昱朝的一面旗帜,只要他能顺利登基,这群龙无首的天下又将重新万民归心,昱朝的大旗将重新傲立于中原之巅。为了守护这面旗帜,赴死又有何妨?!未来总会有一天,官家将会带着他的子民们重振旗鼓,将你们岐人赶出汴京!”

庞遇挺着脊背,哪怕知道这里无人在意他究竟是站着死还是跪着死,他字字铿锵,哪怕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消散在荒郊野岭的大雪中。

一时众人哑然。

庞遇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是十分平静的:“官家,臣先去了。”

庞遇强弩之末的身体里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竟连三个岐兵都按不住他,他挣脱开岐兵的束缚,往前扑去。他伸手要去抢谢却山的佩刀,两侧的岐兵忙眼疾手快地拉开谢却山,下意识拔出佩刀朝向庞遇。

谢却山连忙呵斥:“住手!”却已经是来不及。

“天佑我大昱!”

庞遇高呼着,然后一头撞到了岐兵的刀刃上。寒刃割破血管,热血洒在雪地,溅到衣襟。人转瞬便倒了下去。

像是浮到水面上的气泡,噗的一声便要消散了。

谢却山失态地推开身边的岐兵,扑上去探庞遇颈边的脉搏。

他的脉搏以惊人的速度在流逝。

庞遇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谢却山的衣袖,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大义,慷慨赴死,他望向远方的目光终于可以停歇。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眼神,放纵了自己的私心,悲伤而不解地望着自己少时的挚友。

“谢朝恩……我……从不负……少时誓言。”

“却山”是他去国离乡后为自己取的字,而谢朝恩,是他真正的名字。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再喊过他的名字了。

他说的,是“你死我活”的誓言,还是桃园结义的誓言?

再也不得而知了。


谢却山任由溅到脸上的血从额角淌到眼里,再顺着眼窝流下。

他像是个没有悲悯的修罗,只是望了一眼这一地的狼藉,目光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捂着嘴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她脸上淌下两行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还是震撼,抑或惋惜。

鹘沙紧张地握住了手里的刀,他直觉谢却山此刻的情绪有些诡异,他担心他会突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尸体扔去乱葬岗。剩下的人,带回去拷问。”

然而谢却山依然十分冷静,似乎毫无被触动之意。

鹘沙还想说什么,但谢却山的话毋庸置疑,不容反驳。

他虽有领兵的实权,官职上却是谢却山的下属,这会刚杀了陵安王身边的重要人物庞遇,也算是大功一件,他便不再多话,带着人离开。

岐兵们将尸体拖走,鹘沙亦带着客栈的伙计离开了。现场只留了谢却山的心腹贺平和几个守卫的岐兵。

谢却山只是坐在那截枯木上,好像看着地上的血迹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周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仿佛只有飘雪的声音。过了一会,谢却山抬头朝南衣招招手。

南衣极力克制着自己面对谢却山的害怕,慢慢挪到他面前。

“庞遇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看到绢布后就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不相信他,他便说自己在殿前司任职,要护送陵安王去应天府。但他没告诉我陵安王在哪,也没告诉我绢布上到底写了什么,他只说知道太多了会死得很快。”

“他从一开始就想让你置身事外,他在保护你,你后悔出卖他吗?”

“我只是后悔偷了你的钱包。人在世上各自为了各自的生死,我不欠他。”

谢却山脸上的表情很冷,嘴角却浮起一丝笑:“你看过绢信,我不能留你。”

南衣急得跪下来:“大人,我不识字,我是看过绢信,但我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谢却山没有回答。南衣又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抓着谢却山的衣角,脸上梨花带雨,极尽可怜地哀求。

“求大人留我一命,我愿意给大人做牛做马,为奴为婢。”

“愿意给我做奴?”谢却山捏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他的笑容消失了,没有一点表情,“你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没有骨气吗?”

“骨气几斤重,又抵不过人命。”

南衣眼中含泪,被迫对上他幽深的眼,此刻她非常恐惧,全凭本能回答。

谢却山没有忍住眼里的厌恶——让人讨厌的回答。

无骨的女人就如浮萍,只能这样仰着头苦苦哀求,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上,但是你又能指望一个小毛贼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呢?

她的本能全都是为了活命,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君子守节,她一概不知。

这种人,甚至都没有动刀杀的必要,但他还需要最后再确认一次。

谢却山松了手,将人拂开。

“既然你说你不识字,那你便听天意,自己择生死吧。”

谢却山在雪地上写下几个字——死、薨、卒、殁、夭。

“这几个字里,你选一个,若选到了生,我便放你走。”

“当真?选对了真的能放我走?”南衣眼里燃起了一点希望,但方才的香却让她心有余悸。

“鹘沙是岐人,岐人做事随心所欲,不重信用,但我自小读圣贤书,有些道理还是刻在骨子里的。大部分时候,我都言出必行。”

“大部分时候……是什么时候?”

“掌握别人生死的时候。”

“那无法言出必行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无法掌握自己生死的时候。”

他说得很有道理,南衣被说服了。当下,她也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她沉下心,认认真真地开始在那几个字里头挑选。

谢却山盯着南衣的神情,她若识字,便会知道这里没有“生”,只有“死”,无论选什么都是死。可她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犹豫,认真地在赴这场赌局。

“这个字是生。”南衣指着“薨”字。

“你确定?”

南衣肯定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个字最复杂。我想,生应该比死难很多,所以应该就是这个字。”

生比死难很多——谢却山脸上一顿,微微出了神。

薨,是王侯之死,是比黎民百姓的生死更为复杂的博弈,所以这一笔一画,如此难写。

“我选对了吗?”南衣仰着头,忐忑地望着谢却山。

谢却山望向这双清澈的眼睛,他觉得她就是这个世间轻飘飘的一片叶子,她的生死没有被赋予太多其他的意义,甚至连善恶好坏都没有。

她就是这么卑微地想活。

这一刻他相信了,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脑中闪过一丝邪恶的念头,他想要掐灭这丝清澈,让这个世界永远地浑浊下去,但又有一个瞬间的他觉得,偶尔有这么一丝愚蠢的清澈也未必是坏事。

谢却山捡起地上灭了的香,重新用火折子点燃,插在地上。

“你选对了,但也不全对,所以——”

淡淡的烟气腾起,象征着某种狩猎游戏的开始。南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清楚自己的小命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跑,不要被我找到,否则——”谢却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南衣,“万劫不复。”

——

南衣没命了地往前跑,凛冽的风灌入喉中,连呼吸之间都有一股铁锈的味道。雪越来越大,山路愈发难走。

她和庞遇的对话仍在她脑海里震耳欲聋。

“如果我们被岐兵找到了怎么办?这封绢信肯定就保不住了。”

“那你就出卖我。”

“什么?”

“出卖我,你才有可能获得岐人的信任活下来。即便发生最坏的情况,你我之间也必须活一个,将消息传出去。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了,所以我死,你活。”

“可就算我活了,我能做什么?”

“你只需要去沥都府的过雨楼中,一字不漏地告诉掌柜,‘买一份澄沙团子,做成桃花模样。桃花素来只有五瓣花,但我却要六瓣的形状。’”

南衣有些蒙:“然后呢?”

庞遇停下脚步,十分认真地看着南衣。

“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永远永远都不要被谢却山找到。”


临近的官道上有辆马车驰过,南衣想要追上去求助,脚下一急,却被埋在雪中的藤蔓绊得踉跄了一下,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马车里的人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只纤长的手掀开布帘,车内的男子往外面看了一眼,但四处只有白茫茫的雪,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寒风灌进来,谢衡再忍不住咳了几声。同座的乔因芝立刻紧张地伸手,忙帮他放下帘子,替他拢了拢大氅,心疼地看着他。

谢衡再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马车就这么驶了过去。

南衣艰难地从雪里爬起来,她远远瞥见车里的男子似乎掀开帘往外看了一眼,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跑过去,马车便渐行渐远了。

南衣欲哭无泪,后面是追兵,而前面是没什么遮挡的官道,她几乎已陷入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地步。一瞬间她有些惶然,她能不能逃出他的五指山?

此刻南衣还并不知道,命运的线已经开始收拢,她与之擦肩而过的马车里坐着她未来的夫君,几日之后她将成为那个男人的填房妻子,与他拜堂,然后被卷入一场本不该有她在的惊涛骇浪之中。

——

潞阳镇在虎跪山的山阴处,穿过一条山谷就是沥都府了。

秦家祖上有大儒,后代却连个考上进士的都没有,到了这一辈逐渐没落了,放到沥都府里不算起眼,但在潞阳镇依然算得上是大户人家。

这一日,秦家紧闭的大门被迭声叩响。

秦府在潞阳镇中心,宅子占了几亩地,胜在闹中取静。连日的大雪,街上来往的行人稀疏,这个时辰,也不像会有客来访

管家哈着热气疑惑地出来开门,却看到是一个小乞丐在敲门。小乞丐蓬头垢面,也看不出男女来,脏兮兮的衣服上甚至还有血污。

管家嫌弃地从袖子里掏出几文钱,丢在地上。

“别在秦家门口要饭,去远点。”

几乎已经奄奄一息的南衣抓住管家的裤腿。

“我找秦岳。”

管家一愣,多看了南衣几眼:“你找我们家老爷做什么?”

“你去跟他说,我是小莺仙的女儿。”

管家一听兹事体大,忙不迭转身往院里跑。

——

南衣是个私生女,她是个妓子的女儿。妓子没有名字,只有个艺名叫小莺仙。

年轻的时候她在风月场也算是个角,却信了一个纨绔愿意给她赎身、让她做外室的鬼话,一厢情愿地为纨绔生下一个女儿。

纨绔却有一个厉害的夫人,决不允许这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进家门,还叫人将妓子和她女儿都赶出镇子。

妓子生完孩子没钱调养,又挨了顿毒打,落下了跛脚的毛病,一下子便苍老了许多,美貌不再,靠着给人浆衣谋生,饥一顿饱一顿地将女儿拉扯大。

但小莺仙对南衣的爱也仅仅是饿不死她,她将自己人生所有的不如意都怪罪到南衣身上。

南衣从小听到最多的话便是——“要不是生了你,老娘现在不知道有多逍遥快活呢。”

顺带着,南衣也听到很多小莺仙咒骂秦岳的话,在这些描述里,南衣大概也知道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爹在潞阳镇过着体面生活,儿女双全。

即便知道自己的爹是谁,南衣依然无法拥有一个姓氏。她习惯了在这个世道里做一根浮萍,若非走投无路,她不会去敲秦家的门。她不敢,也不指望。

可她凭着自己的双脚实在是走不远了,她太害怕被谢却山抓到,她只能抱着一丝的希冀,希望秦家看在血缘的份上伸出援手。

管家将门掩了一条缝,南衣透过这条门缝望到秦家的大院子。

外头的雪铺天盖地,寸步难行,可里头却有人将院子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方便行走。里面的世界看起来太温暖了。

南衣就这么等着,过了很久,管家急匆匆回来了。

“小娘子,里面请。”

他们愿意帮我了?南衣还有些难以置信,但冻麻了的脚却先她的意识一步埋了出去。

太好了,她能活了。

南衣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然后她眼前一黑,往前栽去,便不省人事了。

——

谢却山回到军营,身后的岐兵还带回来一具面目模糊的女尸。

“追回来了,杀了。”

他意简言赅地告知鹘沙。

鹘沙也没注意看过那个女孩长啥样,草草地翻了一眼女尸,确实是刚死不久,就放心地让人将尸体扔到乱葬岗去。

待回到无人的营帐里,贺平不解地问谢却山:“公子,那个小偷有什么值得救的?为什么非得费那么大劲从乱葬岗找一具尸体回来掩人耳目?”

“游戏,要遵守规则,”谢却山站在水盆边仔仔细细地洗手,用皂角将指甲缝里的血迹都洗了一遍。

贺平递上毛巾,一脸困惑。

“还没结束呢。”谢却山笃定地说。

——

南衣醒来时,错觉自己身处蓬莱仙境中,房间里香气缭绕,温暖如春,身下的被褥柔软仿佛云朵。

她动了动身子,这会儿才觉得四肢百骸的酸痛一下子都涌了上来,她试着爬起来,却根本没力气。

“醒了?”

一个妇人扶着南衣坐起来,她的手很软。南衣下意识躲了一下,保养得当的手就代表着长年的养尊处优,她害怕自己脏了那双手。

南衣挪到床角,紧张地看向妇人。妇人的笑容一丝不苟,虽然眼角已经有些皱纹了,鬓角也藏着一丝半缕的白发,但仍能瞧出大家闺秀的美貌和端庄来。

“我是你的嫡母,你唤我母亲就好。你叫什么名字?”

南衣脑子里嗡嗡的,愣了会才回答:“南衣,南方的南,衣服的衣。”

秦大娘子注视着南衣。

刚来的那天她整个人像是从泥里捞出来一样又臭又脏,但此刻洗去了尘垢,这张俏丽的脸庞便完全地展露出了它的明艳之处。

她用那黑漆漆的瞳子胆怯地瞧着你时,眸里光影千回百转,像是有一片呼之欲出的海。连秦大娘子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美人。

“南衣,大夫说你好像是走了很久的山路,浑身气力都透支得厉害,需静养一些时日。”

南衣摇摇头,跪坐起来,缩着头小声说话:“秦……秦大娘子,我不是想来打扰你们的,也不想要求什么身份地位。我只是想去扶风郡找我的朋友,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们不用收留我,借我一些银钱便好,日后我一定会还的。”

秦大娘子还是那样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南衣。

“朋友?是公子还是姑娘?”

“是一位可靠的公子,叫章月回,我与他在鹿江相识,三年前他去参军了,如今应该在扶风郡大营里,只要能找到他,他会收留我的。”

“他可是你的未婚夫?”

南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诚然,她与章月回之间并没有婚约,也没有过山盟海誓,他走的时候很仓促,只留下一只价值不菲的玉镯和只言片语,但她确信自己在那些小桥流水的岁月里察觉到了他们之间是有不同的情愫的。不然,他怎么会给她这么贵重的信物呢?

哪怕她对爱情尚且懵懵懂懂,但也认定了自己要嫁给章月回,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

依靠着这样的信念,她行了千百里路去找他,若是连这个念想都没有,她便真的无处可去了。

她不想跟秦大娘子解释太多,便认下他是自己的未婚夫,省去一些口舌。不管秦家人面目可憎还是和蔼,她都不想跟他们有太多的牵扯。

“那母亲派人去找他,你便安心待在秦府里养养身子,”秦大娘子伸手慈祥地摸了摸南衣的脸庞,“当年我年轻气盛,亏欠了小莺仙,也让秦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多年。幸好你平安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如今……我想弥补,你愿意给母亲这个机会吗?”

南衣对这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她的话她只信一半,可章月回是她的死穴。

“当真……能帮我去找章月回吗?”

“自然。你父亲也是点头了的,你想要什么,他都会帮你去实现。”

南衣仍怀着一丝警惕,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秦大娘子,我还有一事。我想去一趟沥都府。”

“沥都府已经被岐人占领了,虎跪山中也都是岐兵,加上这些日子还有大雪,过去一趟可不容易。你告诉母亲,你想去沥都府做什么?”

南衣眨了眨眼睛,迅速地思考着,编了一个说辞:“……我娘死前有一遗愿,她想去沥都府的过雨楼里买一份点心,我想这应该是她很重要的记忆吧,我想帮她完成这小小的心愿,替她尝尝那味道。”

“这样吧,你告诉我想买什么,我同你父亲说,让他差人去帮你买。”

“大娘子,您能拿纸笔记下吗?我怕有点复杂,会忘。”

秦大娘子和气地取来纸笔。

南衣复述道:“买一份澄沙团子,做成桃花模样。桃花素来只有五瓣花,但我却要六瓣的形状。”

几日后,南衣看到父亲秦岳的时候,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没有任何的信物,但秦家人对她的身份毫不怀疑。

以前街坊邻居都说她长得像小莺仙,她其实只有脸型像娘,她的眉眼更像秦岳,眉骨高,眼睛端正深邃,因此也没有小莺仙的狐媚之相。

这就是血缘的强大吧,即便素未谋面,但仍在她身上打下了一个顽固的烙印。

只可惜,他们一点都不熟,见了面甚至还有点尴尬。

秦岳还有点紧张,打开了面前的食盒,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容。

“你要的澄沙团子,我直接吩咐下人从沥都府给你买来了。不过这来回路途不断,点心都凉透了。”

“这是从过雨楼里买的?”

“是,你母亲还特意写了纸条交代过了——你瞧,这食盒上还刻着过雨楼的招牌呢。不过六瓣的桃花模样没有模子,所以并不好做,这团子里的馅都漏出来了。”

馅料漏了?也许六瓣桃花的澄沙团子就是做不好,所以也象征着计划泄漏吧。南衣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她瞅瞅食盒上的字,装作看懂了,点点头,心想这应该错不了,想必话是送到了,她心中的大石头也落地了。

“多谢秦老爷。”

一句生分的“秦老爷”,让秦岳更僵硬了,但他没有自家大娘子有着春风化雨的本事,只能打哈哈装没听到。

“南衣啊,还有一事,巧得很。我正想派人去扶风郡寻你未婚夫的踪迹呢,便得知扶风郡大营有一支队伍到了虎跪山,我和沥都府知府那是喝过酒的交情,便托他打听了一番,得知这支队伍里头正有一名校尉叫章月回。”

“真的?”

南衣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意识到自己似乎太唐突了,又尴尬地坐了回去,但眼里脸上满是期盼。

秦岳迅速地扫了一眼南衣的脸庞,然后挪开了目光,指了指南衣手腕上的镯子。

“当然是真的,我还专门去同他见了一面,他说,他送过你一枚镯子做信物,就是你手上的这枚吧?”

南衣拘谨的脸上露出了连日来最灿烂的笑容:“是!真的是他。我可以见他吗?”

“你和他都是要成婚的人了,怎能私下见面?”

人还没到,秦大娘子的声音先飘进了屋中。听到这个声音,秦岳似乎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迎自家夫人坐下。

“来,让你母亲同你细说。”

“一来,他在军中,不方便独自外出,不过他三日后有休沐。”

“那我三日后去见他!”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心急呢?二来,母亲想着,如今这乱世,相逢已是不易,过完今天没明天,不如就趁着他三日后休沐,你们将婚成了,有了夫妻之名,日后你们想见面也会容易些。”

南衣瞪大了眼睛,婚约的事是她编的,怎么就一步到了成婚这一步?这真的是章月回的意思?他愿意娶她?

秦大娘子见她神情仍没有放松,和蔼地从盘中取出一只澄沙团子,塞到南衣手里。

“来,先吃点心,我们慢慢说。你便从秦家出嫁,我们给你准备嫁妆,绝不让你被他们家看低了一头。”

南衣刚想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手里澄沙团子的表皮竟然还是软乎的。从潞阳城往返沥都府,中途经过虎跪山,那么大的风雪,纵然食盒外裹着棉布,那澄沙团子也该冻硬了,怎么可能还是软的?


南衣很快就反应过来,除非,这点心不是从沥都府买的,只是装在了过雨楼的食盒里。

也许根本就是家里厨房自己做的,放凉了就拿来唬人而已——这些大宅子里养尊处优的人根本不知道在风雪里冻了三四个时辰的食物是什么样的。

瞬间,南衣的心已经凉了,如果澄沙团子是假的,那么和章月回的婚事多半也不是真的。

但南衣按下了神色上的异常,试探道:“三天……这么快?来得及吗?他家人也不在这里,这么大的事,我还是想和他先见一面。”

“这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尽快见面呀,”秦大娘子的手扶到了南衣的肩上,“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若是将士随便就能跟别人见面,那细作们不就有了可乘之机?”

南衣装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更加确定了,这是一个骗局。

“他说,他也很想见你,愿意一切从简。章家郎君,个子很高,长得一表人才,他虎口还有个牙印,据说,是你咬的呀?”

南衣震惊,短短几天时间,秦家竟然连这些细节都查到了。

但是仔细想想这也并不难,鹿江并不大,只要派人去鹿江打听,便将他们的过往掌握得七七八八。

脑子里在盘算着这些事,但南衣的表演信手拈来,她低头咬了一口澄沙团子,垂眸掩饰了眼里的思量,然后一行泪熟练地垂落下来。

“真的是他,太好了,父亲,母亲,你们为我圆了三年的梦……我都听你们的安排。”

说到动情处,南衣脸上不觉泪水纵横,她自知失态,忙抬袖去擦,可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她索性放弃擦拭,流着泪跪到地上,给面前的父母磕了三个头。

秦大娘子和秦家老爷见南衣如此诚恳地信了,终于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日,南衣配合秦家忙着诸多成婚的事宜,暗地里用她市井生存的本事打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是沥都府的大望族谢家请了媒人求亲,希望秦家把女儿嫁过去做谢氏嫡长子的填房夫人。

也不知道大望族是怎么看上秦家这小门小户的,大家都猜测也许是那谢家嫡长子是个病秧子,身体愈发不行了,希望用门亲事冲喜,所以门当户对的世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好事才轮到秦家。

但秦家嫡女秦筝与人私通有了身孕,如今肚子已经遮不住了,秦家又不愿放弃与大世家攀亲的机会,存了找人替嫁的想法,正好这时候南衣撞上门来,落入了秦家的圈套。

南衣清楚秦家花这么大的功夫去骗她,就绝不会让她轻易逃跑。

她若是撕破脸,到时候也依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被看管得更严而已。

她心里仍装着庞遇交托给她的任务,这是如今头等的大事,她只想尽快到沥都府,亲自将那消息递出去。

秦家骗她说,章月回的家在鹿江,太远了,便只能临时在沥都府的客栈里成婚。

南衣琢磨,客栈应该是假,但目的地是沥都府错不了。她可以借着秦家的安排靠近沥都府,反正上了花轿就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范围,途中再找机会逃跑。

三日后的午时,秦府门口已经锣鼓喧天。

上轿前,秦家大娘子还命女使端来一杯茶,递给南衣。

秦大娘子满脸微笑:“南衣,路途遥远,免得口干,先喝一杯家里的热茶再出发吧。”

南衣乖巧地接过茶,一饮而尽,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茶水都如数吐在衣袖里。

这杯茶就是秦家最后的计划,茶里有药,即便她到了沥都府发现自己被卖了,也没有力气再逃跑了。

而南衣不动声色地骗过了秦家所有人的眼睛,乖乖上了花轿,等待着逃跑的时机。

她总是想起庞遇死时的场景和交代她的话,她希望自己没有晚,事态还来得及等她将消息送过去。

花轿摇摇晃晃地风雪里启程了,载着命运飘摇的南衣,众人都以为又有一个女子要去世家里享受荣华富贵了,却不知这一个女子身上,竟连着使王朝摇摇欲坠的细丝。

——

望雪坞是谢氏府邸的雅称,位于沥都府西北方,占地足足有百亩。

今日望雪坞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原本续弦是要不了这么大的排场的,但今年入冬之后,谢衡再的身体便越来越差,为了给他冲喜,才弄得热闹了一些。

谢氏太夫人早早就坐在正厅玄英堂张罗了,婢女侍从们进进出出,繁忙但有条不紊。

倒是新郎谢衡再自己的槐序院这会显得冷清,甚至透出几分肃杀。

谢衡再坐在书房之中,不停地摩挲着手边的笔搁,脸上的焦虑已在动作之间流露。

一月前,他接到中书令沈执忠的密信,要他负责接应陵安王过沥都府。

沥都府是南渡的必经之路,曲绫江汇入长江,岐人不善水战,只要到了长江,便是昱朝的势力范围,岐人想要追人就更难了。

追捕和护送的双方都知道,沥都府是最后围堵陵安王的决战之地。

沥都府地形特殊,曲绫江从城中穿过,南下出城的渡口只有一个,只要守住那渡口,任何人都插翅难逃。

岐人早就在沥都府布下眼线,监视城中一举一动。

谢衡再拟了许多计划,最后决定借娶妻之名,用迎亲队伍掩人耳目,接应虎跪山的陵安王,让他们一行人跟着迎亲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沥都府。

为了让迎亲队伍能经过虎跪山山谷,这门亲事,他必须从潞阳镇找。

大望族续弦,也不能将就,潞阳镇里能够得上他家门楣,且家中有适龄女儿的,竟然只有秦家。好在秦家很愿意,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但谢衡再如今担忧的是,上一次和殿前司都虞候庞遇交代完接头计划后,他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岐兵逼得紧,陵安王一行人在虎跪山内东躲西藏,所有消息来往的路径都被切断了。就算有什么变故,双方也通知不到彼此。

这样的情形里,最忌接头计划泄漏。谢衡再已经做得极其小心谨慎了。今日就是执行计划的日子,成败就在一刻。

在谢衡再焦虑之时,乔因芝端着药进入书房。她发现谢衡再的手竟凉得厉害。忙用自己的手去焐热他的手,心疼地安慰。

“官人,再等等,会有好消息的。”

谢衡再叹了口气,看向乔因芝的目光不无愧疚:“芝娘,只是苦了你,还要跟我一起担惊受怕……我本答应过你,有你在,我不会再续弦。可如今,却是言而无信了。”

乔因芝连忙摇摇头:“夫君,我都懂的,大敌当前,小家可舍。”

谢衡再感激地握住了乔因芝的手。他的先妻早亡,这么多年都是乔因芝陪在他身边,十余年日夜相随,她是这个世上最懂他喜怒哀乐的人。

她的陪伴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可紧接着,谢穗安便火急火燎地冲进了书房。

谢穗安是谢家六姑娘,不爱女红偏爱刀枪,谢衡再也不拘束她,纵着她练武,这在沥都府的世家女子中,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的。不过到了乱世的时候,她这一身武艺便派上了用场。

“大哥!”

乔因芝见谢穗安神情不对,忙施了礼离开房间:“我去外面守着。”

房门关上,谢穗安着急地开口:“大哥,有人今晨在虎跪山的甘溪桥头插了三根桔梗,这是暗桩最紧急的联络方式,但我们的人赶去接头地点却没有等到人,对方亦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我想此事蹊跷,便赶紧过来知会大哥。”

谢衡再眉头紧锁,脸色愈发地苍白起来,他沉默了晌久才作决定。

“你去过雨楼调出秉烛司所有死士,前往虎跪山接应。”

谢穗安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哥,所有的死士?”

“是,所有。”

“可是对方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啊。”

“没有消息反而意味着这是最紧急的情况,否则对方不会启用这种联络方式。恐怕行动计划已经被泄漏,今日的虎跪山山谷就是岐人为我们布好的陷阱……咳咳……”

谢衡再强行顺了顺胸腔的气,接着道:“已经来不及通知殿下了,我们只能和岐人硬拼。我们的人可以折损,但绝不能让殿下出任何差错。”

“大哥,若和岐兵在山谷交战,等于直接跟岐人王庭宣战,怕是整个沥都府都会遭殃。”

“知府大开城门,让岐人不费一兵一卒进了城,我们战与不战,沥都府都已经沦陷了。”

“可是大哥……先前你不是说,最好不要撕破脸吗?”

“若新帝折损于此地,那要这脸面还有何用?!”

谢衡再急火攻心,竟咳出一口血来。

谢穗安见到此景还有些心惊犹豫,但谢衡再已经全然顾不上自己了。

“快去!”


“停一下!”

少女清脆的声音从花轿里传出来。

迎亲队伍已经行至虎跪山山谷,空旷的山谷似乎只有风雪与树林碰撞的声音。

四下看似平静,而暗处其实藏着两方势力的死士。他们都在等待,等着那位新帝露出一角衣袍,一场猎杀一触即发。

队伍没有停下来,随行的媒人隔着轿帘询问南衣:“娘子,你要停轿子做什么?山谷里风雪大,快些走出去才好。”

“我想解手。”

南衣委屈巴巴地回答。

在她的计划里,逃跑最佳的地方就在靠近沥都府的这片山谷里。山中易躲藏,而城里人多眼杂,难免会被谁的耳目发现。

“娘子,再忍一忍。”

“可我忍不了了……总不能让我在拜堂的时候丢人吧……”

南衣的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媒人确实有些犹豫。

南衣坐在花轿之中,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只等着媒人一答应,轿子停下来,她便冲出去,头也不回地跑。

媒人没有回答,轿子却停了下来,外头的队伍有些异样的安静。南衣有些狐疑,但还是准备伸手掀开轿帘。

正这时,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撩起了轿帘。

风雪瞬间涌入轿内,一粒雪花落在南衣的指尖,寒意长驱直入人心。

她不知道来者是谁,但直觉危险,立刻举扇遮面。

谢却山扫了一眼轿内,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一个少女端着喜扇乖觉地坐着。

他们隔着一面薄薄的喜扇再次相遇了,只是此刻他们都不知道彼此近在咫尺。他未看出异样,很快便放下了轿帘。

“有个我们追捕的通缉犯混进来了,我们要检查队伍。”

鹘沙一声令下,也不顾迎亲者的意愿,岐兵直接开始粗暴地搜查队伍,检查一箱箱的嫁妆和随行的人。鹘沙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队伍中的每一个人,但没有瞧出什么异样。

这是下策。现身即暴露,我在明,目标便在暗。

可他们迟迟没有等到陵安王出现,而迎亲队伍就要离开山谷了,尽管谢却山拦着,鹘沙却一意孤行要上去搜,不肯放过最后一丝可能。

他清楚山谷里有枕戈待旦的死士,只要搜到了陵安王,双方必然交战。

但到了这一刻,他们也只能打明牌。

只是,什么都没搜到。他们的计划失败了,陵安王没有出现。岐兵空手而归,只能放迎亲队伍离开。

不过,不甘心鹘沙仍点了几个岐兵跟着队伍。

岐兵的马蹄声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南衣断不敢在这个时候下车,她也曾是岐兵追过的人。保命为上,南衣就这么被迫错过了她的最佳逃跑地点。

她只能再等时机。

谢却山和鹘沙目送着远去的迎亲队伍,他们都知道,平静并非本该平静,而是各方势力的博弈相互抵消,导致了此刻的平静,暗流依然在奔涌,这场角力还没有结束。

可恨的是,他们还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到底是陵安王没出现,还是陵安王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迎亲队伍?

若是在沥都府抓不到陵安王,任他南渡,抓捕会变得漫长而困难。

谢却山十分冷静,认为这还没到最糟糕的局面,他分析给鹘沙听:“不管陵安王如今在哪里,他一定还没出沥都府,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谢家是这场护送的主力,盯紧谢家,就还有转机。”

“那就杀了谢衡再。他一死,部署才会乱。”

鹘沙盯着谢却山的眼睛。

同样的消息亦被快马加鞭送到了谢衡再跟前。

谢衡再先是诧异,然后稍稍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但他亦有不安,陵安王为何没有出现?

难道是有人提前通知他此行危险,不要前往?

那之后他又该如何接应陵安王呢?千头万绪又涌上谢衡再的心头。

不过此刻,迎亲的喜轿已经快到望雪坞了,今晚的仪式,他还是得前往。

——

街上一扫萧条之景,鞭炮声振聋发聩,白地红皮一路逶迤。微雪相送,喜轿入了谢氏望雪坞时,雪也停了。

最后一粒晶莹的雪花落在屋檐下的红绸上,瞬间便化了,洇了一团小小的深色水痕。

南衣从喜轿中下来,她的目光被喜扇挡去大半,只能看到人影攒动,却谁的脸也瞧不清。她隐隐约约看到有个穿着喜服的男子站在堂中,他有些消瘦,但身形挺拔,有宾客道喜,他便拱手回礼,周身气度温润。

南衣甚至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一刻,周遭的喧嚣和热闹给了南衣成婚的实感。

先前满心都是逃跑,但她错失了所有的机会,当下是最无法逃跑的,她索性放弃了,心中的惶惶之意也跟着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感。

她开始意识到,这是嫁人,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拜了堂,她就是他的妻子。以后,她真的能逃掉吗?

可是她已经站在这里了,站在这个男子的身边了。

暮鼓声从半山处遥遥传来,吉时就快到了。

谢家是沥都府的大姓世家,影响力不言而喻,喜堂之中自然宾朋众多,然而,也有浑水摸鱼进来的岐人细作,有一人扮作谢家小厮,一人扮作城中富商,混在人群里毫不显眼。两人对了一个眼色,准备按计划对谢衡再下手。

正这时,门外迎客的管家高喊一声:“黄知府到——”

随沥都府知府黄延坤一起来的还有谢却山和几个岐兵,在场很多人都不认识谢却山,窃窃私语这面生的男子是谁,竟然连沥都府知府都客客气气地请他先踏入院门,那几个岐人士兵又是怎么回事……

但谢家人一见到谢却山,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僵硬和难看,一时都愣在原地,竟没人记得礼节要去张罗迎接。

还是谢太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直接无视了谢却山,招呼知府坐上席。

但黄延坤却让了让身子,做了一个请谢却山上座的动作,脸上堆着殷勤的笑。

岐人士兵们将带来的贺礼往地上一放,虽说是道贺,可个个却都跟个煞神似的,霸道得很。

一个唱白脸,一个就开始唱红脸了,黄延坤对谢家太夫人解释。

“太夫人,却山公子是大岐王庭派来的使者,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想与谢氏交个朋友,还特意带来许多贺礼道喜,理应让却山公子上座,方能展现谢家的待客之道。”

听到“却山公子”的名字,南衣脑中嗡的一声有什么炸开了。

“不要被我找到,否则,万劫不复。”

那日他语音落下的瞬间,南衣就开始拼命地逃跑,跑到秦家,跑到一个陷阱里,最后为了能求平安而错失逃跑机会,命运却还是把她送到了这个修罗面前。

南衣紧紧地握住了手里的喜扇,希望这薄薄的扇面能将自己的脸遮住,不要让她被谢却山发现。

而众人在听到“却山公子”后,心下也都明白了大半。在场大多数人都听说过臭名昭著的谢却山,他是谢家三子,也是个为人所耻的昱朝叛臣,自“惊春之变”后,谢家便与他断绝了关系。

此刻即便各人心里如何地炸开了锅,但没人敢不合时宜地说什么,说什么也都略显生硬和尴尬。

更何况还有岐兵在这儿,王朝被岐人打得千疮百孔,大家对岐人的恐惧都是刻入骨髓的,谁也不想在这体面的时候跟岐人起冲突,一时整个喜堂安静极了。

场面的寂静让那两个细作不得不暂时收手,另觅良机。

最该尴尬的谢却山反而旁若无人,黄延坤请他上座,他道了一声谢,便坐了上去。

南衣用余光瞧了瞧谢衡再,他方才还温润的脸庞此刻显得非常灰暗。

谢太夫人终于是绷不住脸,重重一拍桌面,呵斥谢却山。

“谢却山,难道你想让你大哥拜你不成?你心中还有没有一点长幼尊卑!”

谢却山笑了笑,礼貌地反问谢太夫人:“这话,您是以谢太夫人的身份在问我,还是以祖母的身份问?”

谢太夫人一时语噎。

“祖母莫要动气,大岐愿意与我们谢家结交,是我们谢家的荣幸。继续仪式吧,莫误了吉时。”

最后还是谢衡再云淡风轻地平息了这场争执,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两人的目光交汇了瞬间,似有千头万绪,但难以捕捉。

满头大汗的司仪官得到了继续的指令,恨不得马上将婚礼推进完,迫不及待地高喊一声:“吉时到——一拜天地——”

南衣僵硬地跟着谢衡再一起转身,敬拜天地,她在心里祈求这一切快点结束。

“二拜高堂——”

南衣熟练地弯腰、起身,头上珠翠微微摇晃作响,然后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不自觉飞出了喜扇遮挡的边缘,于高朋满座的热闹之中望了一眼堂上坐着的谢却山。

她对上了那双如深潭一般充满寒意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的视线也正好落在她身上。对视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声色在南衣耳畔都顿住了。风雪明明停了,却有彻骨的寒意席卷了南衣的整个胸腔。

她被他寒冷的目光攫住了。雪地上溅着的殷红血迹,关于“生”和“死”的考题……所有关于他带来的死亡恐惧全都清晰地涌入了南衣的脑海。

“夫妻对拜——”

南衣愣愣地看着谢却山,僵硬着忘了转身完成礼节的最后一拜。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最大的岔子却不是出在南衣身上——她身边的谢衡再突然吐出一口血,无声地倒了下去。

“夫君!”

乔因芝惊呼一声,最先冲上去抱住自己的夫君。喜堂一下子便乱了,原本站在谢衡再身边的南衣被挤到了边缘,所有人都围着倒下的谢衡再。

谢却山亦惊讶地站了起来。

“有刺客!”混乱之中知府高喊了一声,候在望雪坞外的随行士兵闻声而动,铿锵的铁甲撞击声越来越近。

谢衡再脸色苍白,已经了无声息,无论众人怎么唤他,他都没有回应。


望雪坞里的大夫拎着药箱匆匆忙忙挤进人群,给谢衡再把了脉,又试图掐人中唤醒他,最后就地施了几针,却全是徒劳。

“回禀太夫人,大公子心脉俱损,已是回天乏术……还请……诸位节哀。”

听到这句审判,乔因芝再也绷不住,抱着谢衡再的尸体悲怆地痛哭。

白日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人群中的两个细作疑惑地对了一下眼神,他们还没找到机会动手,并不是他们杀的人。

谢太夫人悲痛欲绝地跌坐到椅子上,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愤怒地指着谢却山。

“你大哥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此话一出,堂中悲痛的众人义愤填膺地望向谢却山。谢却山迎着众人的怒火站着,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

他望向自己愤怒的祖母,声音里竟有几分疲惫:“祖母如此断案,是否草率了一些?”

黄延坤见话头不对,连忙高声喊道:“谢大公子死因不明,仍需彻查刺客。今日宴上之人,查明身份前不许离开。”

话音落下,士兵便将喜堂团团围住。

慌乱的众人一时没有注意,堂上不知何时竟少了一人。

——

南衣以为秦家的宅院已经很大了,但远不及这望雪坞的十分之一。

这里院落挨着院落,连廊叠着连廊,屋檐之外还是屋檐,仿佛是九曲十八深的峡谷河流,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逃跑,永远是她人生的第一选择。

她是在听到大公子回天乏术时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溜出喜堂的,她意识到无论是站在她身侧暴毙的夫君,还是高堂上那个活着的魔头谢却山,今晚她遇到的所有事,都足以让她死个千万次不足惜。

她必须逃出谢家,将消息送到过雨楼,不能再等了。

可这个九重院落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进了里面的人插翅难逃。南衣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很蠢的动作,可她不敢停下来。

忽然,慌不择路的南衣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一抬头,谢却山的脸就毫无防备地撞入她的眼里,南衣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忙举起手里的喜扇遮住脸。

四下忽然静得要命,南衣只能听到自己几乎要跃到嗓子眼的心跳声。

她也知道举扇的动作有如掩耳盗铃,谢却山必定是看到她了,但她心里还存了一点侥幸,她今日浓妆艳抹,与当时小乞丐般的样貌已经有些不同了——万一呢,万一他没认出来。

南衣看到那双靴子朝她进了一步,她只能怯怯地后退一步,他再进,她再退,然后她就撞到了连廊边上的矮栏,身子险些往后仰去。

连廊下就是花园中的湖,月光在水里影影绰绰。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后仰的趋势。手掌的温度顺着衣料传至她后背,却让南衣不寒而栗,她被禁锢在了方寸之间,无处可逃。

“嫂嫂应该去为我大哥守灵。”

他的声音就像是连廊下的湖水,十分平静,但你分明知道这湖水在冬日的凛冽里浸泡了许久,该是如何的冰冷。

谢却山松了手,南衣立刻逃也似的往旁边挪了几步,仍用喜扇死死挡着脸。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扣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举着扇子的手掰下来。南衣攥着拳同他僵持着,在他压倒性的力量之下却全是徒劳。

扇面一点点被放下,她的面庞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谢却山只依稀记得那个小乞丐有着漂亮的眉眼,倒也没想到小乞丐洗去泥垢,换上华服,竟有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

此刻她清澈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连同着慌张和恐惧几乎就要溢出来了。

这是猎物和猎人的攻守,这面喜扇是其中的盾牌,可很久很久以后,谢却山回想这一幕,才忽然想起却扇这个动作的意义。

“大,大人,您认错人了。”南衣结结巴巴地为自己狡辩。但这话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已经紧张地失去了章法。

“哦?嫂嫂以为,我将你认成谁了?”

南衣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太紧张了,以至于忽然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嗝。

五官一震,含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南衣不战而败,溃不成军。再铁石心肠的人,此刻也该被这个少女的楚楚可怜水滴石穿,但谢却山不为所动。

“大人,求您饶了我吧。”

“摇身一变成了秦氏,你本事不小。”

“我也是被逼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语气咄咄逼人,狠戾起来。

“我,我确实是秦氏,但只是他家的私生女……是你让我逃的,我怕被你抓住,走投无路就去秦家求助,没想到他们骗我嫁到谢家来。”

“他们自己有女儿,为何要人替嫁?”

谢却山越问越快,不给南衣任何的思考空间,逼她立刻回答。

“他们家嫡女有身孕了……”

这时,隔着一个湖的对面连廊上一阵脚步声传来,士兵手中的火把如火龙一般沿着长廊腾跃。

“那边有人!”

谢却山抬眸朝那边望去,士兵们很快就会赶到这里。

南衣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愈发可怜巴巴地看着谢却山。

而他只是玩味地朝南衣挑挑眉:“就算我饶了你,别人也不会饶了你。”

谢却山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南衣知道指望不上他了。她甚至有点恼火,她以为她乖乖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会饶自己一命,结果他就是空手套白狼。

南衣视死如归地瞪了谢却山一眼,然后心一横,竟直接转身翻上栏杆。

“夫君,我要为你殉情!”

南衣高喊了一声,然后扑通一声跳入水里。

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就发生在转瞬之间,连谢却山甚至都有些错愕,女人真的是会变脸,前一秒还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后一秒就能为自救而眼都不眨地投湖。谢却山看着湖面上的涟漪,嘴角竟慢慢浮起一抹笑意。

紧接着,平静的湖面如同下饺子似的,士兵、小厮、女使纷纷跳下去救人。喧嚣从湖心开始蔓延,死寂的望雪坞沸反盈天起来。


南衣在湖水里挣扎,她水性并不差,但这样毫无准备地跳入冰冷的水中,一时之间动作也慌乱起来,湖水涌入鼻腔,刺骨的冷传至四肢百骸。

这样的冷,让她瞬间回到了冰天雪地的虎跪山中。那几日,她就是披着满身的雪的山中奔跑,直到跑到那个破道庵里。

虽然庞遇告诉她只要去过雨楼传句话就行,但南衣担心自己没命到沥都府里,想多做一手准备。

道庵中只剩个废墟,一个人都找不到,院中确实有一棵枯树。

南衣不识字,但她却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她只望了一眼那绢纸,若把每个字都当成一个图案,她一眼便记下了绢信上所有的图案。

南衣寻来一张符纸,却找不到笔墨,索性将手指头咬破,用指尖血在上面一笔一划复刻下绢信上的字,然后将符纸埋到大树底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去潞阳镇敲响了秦家的大门。

可这些天过去了,她甚至不敢回忆这件事,计划到底是什么?成功了吗?她埋在树下的信息,被陵安王看到了吗?如果陵安王被抓,她会是那个千古罪人吗?她很恍惚,她只是一个小贼而已,从来没想过和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扯上关系。

直到此刻刺骨的湖水把她置身于相似的寒冷之中,她忽然又想起了这些事情。

很快,南衣就被捞上了岸,候在一旁严阵以待的女使立刻将厚毡子给她裹上,又递上热姜茶为她暖身。饶是如此,南衣还是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快,快带少夫人去换衣服。”

在一旁指挥的女人是谢家长房三姨娘陆锦绣,她长得温婉,动作之中却透出几分爽利和决断。

南衣稀里糊涂地被女使们簇拥着往前走,一张张全是极其陌生的脸孔。

大概是感受到了南衣的惶然,陆锦绣主动上前,朝她宽慰地笑了笑。

“方才官兵在喜堂里搜查刺客,唯独少了少夫人,大家都以为……”陆锦绣点到为止,“却没想到少夫人是个如此贞烈的女子,竟要为了大公子殉情。”

南衣心里的石头稍稍放松下来,她的这番表演,至少有人信了。可她环顾四周,已经没了谢却山的身影。

——

鹘沙站在高处的城墙上,这个位置正好能眺望到碧瓦朱甍的谢氏望雪坞。

曲折的走廊连着庭院,模模糊糊的人影穿梭在屋檐下,即便出了巨大的变故,大世家的气势和端庄也依然在。

那两个混入喜堂的细作回来了,正在对鹘沙汇报:“将军,谢衡再已死。”

“你们动的手?”

“说来也奇怪,知府和却山公子忽然到来,我们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但谢衡再就这么暴毙了,大夫说他是死于急火攻心,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也不知是否有别的隐情……”

鹘沙并不惊讶,嘴角反而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冷笑。

“知府借追查谢衡再的死因带兵包围了望雪坞,但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陵安王的痕迹,如今士兵们都已经撤出来了。”

“看来谢家也没有接应到陵安王……”鹘沙若有所思,“应该是有人通知了陵安王山谷里有埋伏,但来不及通知谢衡再,所以谢衡再也不知道陵安王不会出现,不然不会增派那么多死士,一看就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

“但是……谁通知了陵安王?难道我们军中有奸细?”

鹘沙闭眼,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他深知情报的往来影响着战局的走向,从他们拿到了谢衡再接应计划的谍报,决定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开始,他便有意封锁消息,除了极少数心腹知道计划的地点和时间,其他士兵都是到出发前才知道要去哪里。

看上去鹘沙是个火急火燎的糙汉,实际上他心细如发,观察力敏锐。

他脑中将随军的所有人都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每个人都可疑,尤其是谢却山。

说实话,即便谢却山为岐人王庭效忠多年,但鹘沙对这个中原人还是没多少信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可从谢却山接触到那封沥都府的情报开始,鹘沙便用各种理由监视着谢却山,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谢却山确实没有任何契机往外递消息。

鹘沙想到那天谢却山的荷包被偷,可那个小偷,接触过情报的庞遇、包括客栈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那到底谁是奸细,是谁通知了陵安王?

势必要揪出这个人,千刀万剐,否则以后的行动,步步都会受掣肘。鹘沙面色一狠,一拳狠狠砸在砖墙上。

——

谢却山站在灵堂里,注视着灵柩里毫无生机的男人。望雪坞上下为他的喜事挂上红绸,又为他的丧事换了白烛,而这变故不过在一夜之间。

“大哥,冒犯了。”

谢却山俯身掰开谢衡再的嘴,将一根银针探入他的喉中,银针并没有反应。

他朝一旁的贺平招招手,贺平立刻上前,帮他扶住银针。

谢却山解开谢衡再的上衣,用一块浸满了热糟醋的毛巾从他的腹部慢慢往喉间罨洗。藏在体内极深的毒气受到熏蒸散发,银针上的黑色始现。

贺平观察着手里的银针,惊讶地低呼一声:“大公子是中毒身亡!”

“且此毒入体已深,需长年累月服用,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造成今晚急火攻心暴毙的假象。”

谢却山收回毛巾,飞快地用另一条准备好的干毛巾擦拭了尸体身上的水痕,又重新系好他的衣服,让一切看起来毫无异样。

贺平想到了什么:“那大公子这几年的恶疾不会也是……”

谢却山点点头,分析道:“下毒之人在谢家的身份应该不低,否则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

“那人……是鹘沙安插在谢家的细作?”

“是。”

“那鹘沙还派两个死士进喜堂来动手,他还有后招也不跟公子知会一声……”

“他信不过我,”谢却山自嘲地笑了笑,“我到底是长了一张中原人的脸,即便在大岐王庭多年,也仍是外人。”

贺平为自家公子鸣不平:“宰相都对公子深信不疑,他一个小将军凭什么质疑您!”

“鹘沙可不是小将军。他一年便立了别人五年才能打出来的战功,若此趟抓捕陵安王成功,回到王庭,他的地位甚至能堪比宰相。”

贺平不服地瘪瘪嘴,但也无可辩驳。

“大公子中毒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不说的话,谢家岂不是要一直误会是您气死了大公子。您想回谢家,总不能让谢家的人一直如此怠慢您。”

“他们厌恶我,难道是从今晚大哥死才开始的?”

贺平哑口无言。

叛国弃家,他的路本就比别人难走许多。不必争辩,一直走下去就行了。

说话间,谢却山已经将谢衡再的衣服重新穿好了,他郑重又小心地将大哥衣服上的褶子抚平,然后他抬起脸,脸上是惯常的平静。

“你先将这些物什带回去收好,我在这里再待一会。”

贺平拱手道:“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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