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昭予沥景的其他类型小说《昭昭我心全文+番茄》,由网络作家“猛哥哥”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秋狩时身后的声音仿佛来自一口不见天日的老井,昭予吓得跳到韩煦身后。韩煦这才大笑出声。昭予怪他看热闹,跺脚骂道:“你也不早告诉我!”韩煦笑得直不起腰,沥景轻咳了两声,“我同韩先生有事商量,你去找莲池玩。”昭予一溜烟跑远。“她是面皮比其他姑娘厚些,但再怎么都是个孩子,你少逗弄她些。”韩煦笑说。沥景眼里也浮着一层笑意,“过两天秋狩,济川的事务都得交由你处理。老大和老三都盯着永安这块肥肉,如今索性就把永安府推给老大,叫他们兄弟俩慢慢相争。当务之急是找到魏康,整整六年也足够他养精蓄锐了。前朝太子在我们手上,找个人去游说,然后叫他自己慢慢权衡利弊。”永安府是旧朝国都,各家相争无非是为了曾经扎根皇城的那些权势。沥景瞧不上那些苟延残喘的旧贵族,原先...
《昭昭我心全文+番茄》精彩片段
秋狩时
身后的声音仿佛来自一口不见天日的老井,昭予吓得跳到韩煦身后。韩煦这才大笑出声。
昭予怪他看热闹,跺脚骂道:“你也不早告诉我!”
韩煦笑得直不起腰,沥景轻咳了两声,“我同韩先生有事商量,你去找莲池玩。”
昭予一溜烟跑远。
“她是面皮比其他姑娘厚些,但再怎么都是个孩子,你少逗弄她些。”韩煦笑说。
沥景眼里也浮着一层笑意,“过两天秋狩,济川的事务都得交由你处理。老大和老三都盯着永安这块肥肉,如今索性就把永安府推给老大,叫他们兄弟俩慢慢相争。当务之急是找到魏康,整整六年也足够他养精蓄锐了。前朝太子在我们手上,找个人去游说,然后叫他自己慢慢权衡利弊。”
永安府是旧朝国都,各家相争无非是为了曾经扎根皇城的那些权势。沥景瞧不上那些苟延残喘的旧贵族,原先的朝廷就是被他们亏空的,让那些蛀虫去毒害别人也无妨。
谈论正事总是心烦,韩煦更乐意喝酒和谈论风月。
时局紧张,南北都有战事,前朝那些破事还没理清,就有人忙着称王称帝。
黎王孟氏在这四分五裂的天下占据长江,江南江北都是黎王的人,可乱世里没人能肯定这天下最后的归属。北有司徒氏和匈奴人霍章勾结,南有刘氏占据易守难攻的地形,其中更有前秦的良王行踪诡异,搅乱浑水。
局势的走向实难预测,风云变幻中,谁又能苟全自我。
沥景此次秋狩只带了昭予一个,民间都流传是昭予的文章打动了沥景,赢得郎君的心。
听了这样的传闻,昭予更是羞到地缝里去了。
误会闹得这样大,她不得不认了沥景评价她的那句蠢货。
柳絮留在家里看院子,秋雨莲池跟着昭予。北上的路上秋雨莲池坐一辆车马,秋雨好奇,“莲池啊,你说侯爷对我们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啊,若说是夫妻吧,生疏了些。”
莲池一脸漠然,“侯爷不喜欢别人私下谈论他的事。”
秋雨来了气,“我们小姐也不喜欢呢!”
秋雨和冷漠的莲池坐一车觉得不自在,和沥景坐一车的昭予更不自在。沥景先是让她背文章,错了几处,又被他打了手心。昭予怀恨一路不跟他说话,车子颠簸了一阵,到平缓处她已睡着。
醒来时候窗外的景色已经换了一番,昭予仍然很困,心想有个软榻就好了……不对,那她现在是怎么睡的?
她慌忙起身,原来是枕在了沥景腿上。
沥景一手拿着本《墨子经注》,避开触碰到她。
“你怎么不叫我?”
“难得睡着时候安静。”
“……”
昭予不知道沥景是不是跟别人也这样直接地说话,也幸好他话少,要不冲他的毒舌,早被人打死了!
行道中午,就地扎营用膳。济川已经是昭予去过最北面的地方,没想到再往北,风光愈好。
明明都九月入秋了,万物该是萧条的时刻,漫山灿烂的雏菊如一幅壮丽的画卷。
昨夜柳絮连夜备饭,准备的都是昭予爱吃的。她也仗着自己年纪小,好不承让,一人吃完了食盒里的东西,惊得小四儿下巴都要掉了,“夫人胃口真好。”
她摸摸肚子,是有些撑了。
沥景说:“赶路易饿,多吃些也无妨。”
话说如此,但路上颠簸着始终难受。下午赶路的时候昭予觉得吃进去的饭快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又不敢跟沥景开口。她琢磨是否自己去和秋雨她们坐会更舒坦一点,正要跟他说起,却发现他人坐得笔直,但眼睛却闭着。
他闭眼的时候柔和了许多,昭予忍不住细细端详起了他的样貌。
他当之无愧俊美无俦这个词,这个俊美不是时下流行的阴柔之气,他的气质是沙场千锤百炼而成的,即便闭着眼,昭予也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强烈的男子气魄。
这个男子,如今是她的丈夫。
她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这个。后来他和昭姝好了,她更想不到。
车马从山上下来,进入平原,路才好走了些。
沥景睁开眼,见昭予百无聊赖地翻着他的书,模样认真。
有点孩童初学字词时的违和跟可爱。
“何时也能看书看得入迷了?”他问。
昭予道:“你前些天不是让我写文章要发表吗?我不得多攒攒墨水呀?”
沥景道:“哦,我已让韩煦替你写了。”
“你怎么能……”昭予瞪大眼,“这可是代写啊。”
连她借鉴都不许的人,怎么可能找人给她代写?
“名声已经出去了,不敢有人轻易质疑。何况以韩煦的本事,模仿你的文风绰绰有余。”
“我要这名声做什么?沥景,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瞧不上我,所以才叫我写文章,落个好听的名声,你才觉得娶我没那么委屈。”
“嗯,没错。”
“混蛋”两个字被她咽了回去。
“年底你也该及笄了。叫你这么小的年纪嫁过来,委实委屈你。但往后还得学着当家的事。就算我们有三年之约,三年之后你也得有一技之长才能应付以后的事。”
沥景第一次跟她这样温柔地说话——其实也说不上温柔,只是语气不那么陌生,不那么淡漠罢了。这让她一时入迷,原来他也顾念着她,在他心里一块小小的地方,也有她的存在。
昭予一感动,脑子又抽了抽。
“沥景,你上次为什么亲我?”
“……”
话问出口,她也后悔。
“你尝过男女之事后,自然会懂。”
昭予却想:你不跟我尝,我跟谁尝去?
她一向凡事都有主见,可在沥景的身边,好似什么都想不通,所有的难题都无解。
到了狩猎的襄陵,他们入住在小栾坡别苑里。襄陵处于北地,人口主要是南下鲜卑人构成,汉人稀少。
昭予到了北边,越发惆怅。
她心里还记着陆青松和那个孩子,记了六年,怎么都忘不了。
八岁那年她与陆青松失散,比起他们相识的日子,马上他们分开的日子就占上风了。陆青松比她大了一岁,是跟她从小一块长大的。以前除了昭姝,与她最好的就是陆青松了。
陆青松说过要带她出去,可现在他又在哪里?再见面,如果他就在她面前,她不知能不能认出他。
夜里人群聚在外面吃烤全羊,看歌舞。就昭予一人躲在屋子里,实在无趣,就翻翻书页。
沥景是喜静的人,也老早回来。昭予听到隔壁房的动静,知道是他回来。
她念到“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不懂其义,就去问沥景。
没有耳目盯着,沥景在这里没有与她同房的理由,二人分房,房子挨在一起。沥景的房门虚掩,昭予正要推门,却听里头传来一句急促的呼唤。
她驻足,屏住呼吸重新听,听清他是在叫“昭昭”。
他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她完全没听到过沥景这样的声音。
她以为沥景大概是在思念昭姝,这时候若打扰他,是自找苦吃。她拿着书闷闷离开,反正她对学问没有追究,也不是非弄懂这个句子不可。
夜里秋雨回来跟她讲烤全羊有多好吃,歌舞有多好看,胡女有多漂亮,今夜有多热闹。
昭予并没心思去后悔今夜错过的热闹和烤全羊,她满脑子都回响着沥景那句“昭昭”。
她想就此扔了这名,往后她是济陵侯的夫人,是秦门千金,是昭姝的妹妹,是这俗世中的俗人一个,但再也不是昭昭。
她恍然大悟,自己是在嫉妒着昭姝。对她来说这是天大的罪过,问这世上还有谁比昭姝对她更好?她怎能嫉妒她……
可她就是不喜欢沥景叫昭姝为昭昭,这分明是她的名字。
更何况,她从沥景那里瞧不出半点对昭姝的痴情。
她极想去沥景那里冲他呐喊,若他不爱昭姝,就别仗着身份管她。
可她不敢呐,一涉及到沥景,她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沥景并没说是要谁教昭予骑马,他白天去狩猎,昭予一直在别苑里等着教她骑马的师傅,等到用完午膳,只等来一件短打马装。
送衣服的是个眼生的丫鬟,瘦瘦小小的,汉话讲得并不标准。
衣服展开,是胡服款式,秋雨也不知道要怎么穿。幸好莲池懂得,几人在屋里忙活半天才帮昭予穿上衣服。
一旦熟悉穿法,确实容易多了。
秋天风大,领口袖口都有一层厚厚的貂毛,不用怕冷。昭予曾见过胡女穿牛皮靴,她一直缠着父亲给自己买一双牛皮靴,但父亲说那是胡人的穿着,怎么都不肯叫她穿。
貌美的胡女肤白赛雪,昭予却也半点不失色。
这衣服样式也好,穿上也舒服,昭予唯独不喜欢的是颜色。她以前喜欢鲜艳的颜色,站在人群里面最出众。但后来才知道女子穿素色才能显气质,她不奢求什么书卷气,但也不要这般庸俗的艳丽色彩。
沥景在小栾坡等她,昭予赶到时,见一株不知是什么的树孤独地立在草坡上,正式草木青黄的时候,与天青色相接,色彩的和谐仿佛让天与地都统一起来,连成一幅画。
沥景牵着马,在树下。
他穿着常服,不像她这般特地换了马装。昭予以为还有其他的师傅教骑马,但等了半晌就沥景一个人。
每次跟他独处,她就变得不自在,这时也是,心生出了临阵脱逃的念头,她找了个借口:“我肚子疼……要不改天再学?”
刚转身,被沥景揪着领子转了过来,“你这几日没乱吃东西,也不是来葵水的时候,没事的。”
沥景直白地说出“葵水“二字,煞红的是昭予的面皮。
她心里嘀咕,沥景又怎么知道她何时来葵水?
沥景牵来的是他自己的马,通体深褐色,没什么特别。
他就是骑这一匹平平无奇的马打了许多胜仗,成为百姓的英雄。
“先带你骑两圈,你自己熟悉一下马的习性。”
他一脚踩脚蹬,翻身上马。
昭予试着学她的动作,但脚蹬对她来说实在太高,她踩着脚蹬就用不了力上马。
她抬头,沥景双臂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的眉头有些微蹙,等得有些不耐烦。
昭予第二次摔下来之后,扶腰使脾气道:“你就不帮帮我?”
沥景这才伸一只手出来,昭予勉强借着他的力上马。
沥景原本是单手握缰,她上来后变成双手,这样的姿势之下,她整个身子都被他圈在怀里。
昭予这才发觉他们离得真的很近,他的呼吸就在她头顶。而他的胸膛真的很宽广,像一堵温柔的墙把她围住。
除却上次那没由来的唐突一吻,这是她长大之后与他距离最近的一回。
溜了半晌马,沥景察觉她思绪早已飘远,懒懒地说道:“专心些。”
苦读书
济川和江原女学之间的论辩兴起之后,引来民间学术的密切关注。
昭予起初还能看得懂赵菀她们写的话,等后来她们开始引经据典时就不大能懂了。这场论辩本来是因她所起,可她却像个凑热闹的,每天只知道谁又发文抨击谁,全然不知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自莲池因她私自见了李时萱被罚后,她就不再去和李时萱说话了,也不敢招惹莲池。
莲池这人和她主子一样的冷,平时都冷着脸,没人见过她笑,就连她的睫毛都似结了一层霜。
就连年纪最大的柳絮也不敢和莲池说话。
平日里没人敢来拜访昭予,就算到了门口,都被莲池那张脸吓了回去。
昭予看书看得发闷,求了莲池允许出门去湖边散步,也许因昭姝落水一事给沥景落下了心理阴影,昭予在湖边没站稳险些失足落下,被莲池一把捉住。
莲池身量比寻常女子稍高,又比昭予年纪大,昭予在她面前不过是个小女孩,就连重量都占不了优势。
昭予朝她调皮地眨眼,“我会泅水的。”
莲池一把松开她,并不搭理。后来在亭子里遇到了李时萱,昭予可怜巴巴地望着莲池,“我能去找时萱姐姐吗?”
莲池面无表情,“我陪你去。”
昭予其实也没特别的事想问李时萱,无非是“时萱姐姐可曾入过女学?”
李时萱听了失笑,“你这是存心取笑我呢?我自打记事起就待在那不正经的地方了,哪来上女学的机会?”
昭予又问:“那可读过书?”
李时萱说:“从小嬷嬷就叫我们读《女德》,嬷嬷说,我们虽出身低下,但不可自暴自弃。原先以为是真心为我们好的,见的人一多,才晓得原来懂得些诗词也不过为了吸引士大夫们的注意。
“我不爱读书,心想男人喜爱就够了,何必非饱读诗书呢?所以也只读了最通俗的孔孟。但要说起来,如今世情也是真不相同了,以前都说女子读书无用,可现在女学盛行,只要读过书,就不会被人欺负。”
昭予不曾想李时萱会如此坦白出身,这令她有些自惭形秽,好像自己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时萱又感叹起自身,“你姐姐昭姝向来看不起我,我若有她那个命,她那智慧,还会去靠讨好男人为生?”
昭予回屋后一直闷闷不乐,李时萱都读过孔孟,这样看来她倒真是沥景所说的“无耻”。
女学间的骂战愈演愈烈,眼看整个江原的女子都被牵扯其中,祸因自己而起,昭予也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
恰逢江原议郎何鄄前来济川述职,其女何其华与昭予曾同上女学,算是闺中密友,在家里缠了父亲好一番,何鄄才答应带她一同来济川。
何鄄是向沥景述职,何其华寻到见昭予的机会,两人关上闺门,待何鄄述职完毕,也不见说完。
何其华的到来对昭予来说如同黯淡夜里的一束光。这深宅大院里人人像隔着一层霜,看得到,摸不透,实在寂寞。
何其华此番是带着女学所有同学的心声而来:“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也得用墨水淹死那赵菀!一个姨娘也敢给你下绊子,真当我们江原女儿好欺负!”
昭予也有怨气在心,平时这些话不敢和其他人说,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个能说话的人,她也憎恶地将心中郁气全部撒出来:“原以为她是侯府的姨娘,又是个念过书的,眼界总会不一样,谁晓得也是这般刻薄!”
闺房话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用晚膳的时候二女才被迫开了门出去见人。
何鄄指责何其华:“秦贤侄如今是侯府夫人,日常不知要处理多少事,你还去打扰人家!”
何其华负气对父亲道:“昭昭嫁到济川来,还有谁能陪她说话?她是侯爷夫人不假,可她也是我同窗啊!”
何鄄也拿这个宝贝女儿无奈,这一幕看得昭予好生羡慕。
她和何其华同样的年岁,确已失去了承欢父母膝下的资格,被关在这深宅大院里,别说三年,这才一二个月,就受不住了。
何其华也只能留一夜,明早就得走,昭予诸多不舍,却不敢表露出,她只能尽量装着笑容,生怕何鄄回去告诉父亲自己在这里是愁容满面的。
晚上何其华想和昭予睡一处,昭予知道何鄄也得看沥景的眼色,于是第一次张口求他。
万幸,沥景没有为难她。
“昭昭,侯爷是不是对你不好,所以你这么不开心?”
昭予想,沥景无所谓对她好与不好,自打成婚第一天起沥景就告诉她,她们只有夫妻之名。
但这些话却不能跟何其华讲。
昭予道:“侯爷喜欢满腹经纶的女子,你也晓得我,一看到文字就发困。年纪也不够,没能与他谈论的话题。”
济川无人不敬畏沥景,何其华也是,但不管怎么说,她都站在昭予这边。
“我们昭昭会斗蛐蛐会去爬树,侯爷凭什么不喜欢!”
“可我不懂孔孟老庄,我也不会持家。”
“昭昭,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侯爷从前又不是不认得你,怎会不晓得你是什么样?”
何其华的话提醒了昭予。
沥景其实也不是非娶她不可。昭姝没了,他可以和别人订婚,朝里文武臣子那样多,总有个适合他的,何必非得是她呢?
不过她还没能问出口,王府里就传来好消息。王爷大病已愈,功劳全落在了昭予头上。
她这才知道非得是她嫁给沥景的原因。
王府有人算过她与沥景的八字,八字相合而已,嫁过来为病重的黎王冲喜而已。
黎王身体既已痊愈,她也该见公婆了,沥景从军营里回来带她去王府赴宴,同王爷王妃寒暄几句,吃了六成饱就回府了。
王妃不是沥景生母,沥景与她并不亲昵,走完形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但是他没叫任何人看出他的心急。
昭予看出来了,他不想应付的时候,连眼皮都懒得抬。
奇怪的是她和沥景明明没怎么细致相处过,却发现了他这个小习惯。
沥景军营里的事务繁多,昭予不大敢问他回门的事,原本已经打算好自己回去了,直到回娘家前一夜,沥景才派来莲池说:“侯爷明日会同夫人一起回江原。”
昭予心道真是稀奇。
虽然她不知沥景吃错什么药,但还是早早睡下,早早起床,只怕让沥景等她。想到会与沥景同车,她提前温习过了沥景布置的课业,以备车上有话和他谈起。
秋雨替她上了胭脂,又选了件鲜艳的衣服。
昭予天生肤若凝脂,穿素服清丽,穿艳丽的颜色雍容,天生的好姿色。
只是浓艳的妆容掩不住她纯真的眼神,柳絮又是欣慰又是遗憾,只在昭予的背后,敢与秋雨哭诉:“咱们二小姐真是命苦,女人不论高嫁低嫁,不就求一个体恤夫婿嘛!”
秋雨道:“侯爷日理万机,怎能要求他像寻常男儿体贴?再说了,咱们姑娘坚强着呢。”
昭予一大早就在院里等,等了半炷香,又上了马车等。
等到正中午,军营里才派来人说,侯爷要她先走。
昭予从未等过人,为数不多的等待都给了沥景。要等上一回,才知道等待的苦。
她惆怅地望着天,等待这么苦,原来是因为等的那个人他并不会来。
没了沥景,路上倒也轻松,一路上昭予同秋雨有说有笑,回了江原的秦府,见到父母就把一切愁云都抛之脑后。
秦尚是前朝太傅,曾辅佐两朝君王,虽先朝覆灭,在百姓中亦是德高望重。秦尚虽尚儒,却又容纳百家的胸怀,亦不是个老迂腐。
秦母是也出身名家,年轻时是有名的才女。前朝灭亡后秦家来到了江原,为黎王所用,秦父放弃了为官的机会,夫妻二人开始在济川大兴教育,尤其秦夫人为女学的兴起做出不少贡献。
见到女儿,秦母问的第一句自然是:“侯爷待你好不好?”
“好是好,不过他太忙了。”
“侯爷胸济天下,难免会忽视你,昭昭也要胸怀宽广些。”秦父劝道。
昭予还是心疼父母,明明沥景夜夜宿在消香坊,她却要编这样的谎言来骗父母。
倒是没过多久,沥景也赶到了江原。
昭予见到他的一刻,原本的好兴致立马消失。
这个人和她并不熟,却又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夫君。
新婚之夜他说过要她委屈三年,却从未给过她开心的日子,反倒是牵动着她所有的愁绪。
沥景来了,便轮不到她再和父母卖弄小女儿家的娇憨,她听着父母和沥景谈论在济川新建学堂的事,沉沉欲睡。
等真入了夜回房,她洗漱都顾不得就倒在床上。
到底还是自己的床舒服。
没舒服多久,沥景也来了。
他闩好门,手持一只烛台,向她靠近。
昭予揉着发酸的额头,由躺着的姿势变成坐姿。
屋里原本是关着灯的,昭予没有留灯等人的习惯。沥景手上的一豆昏灯,只照得亮那一截雪白的脚踝和一双不余他巴掌大小的肉乎乎的小脚。
昭予挪到床边,像是故意不让他上床。
沥景见她不肯让,出声道:“起开。”
昭予说:“这是我与昭姝的床,却要和原本要成为她的夫君的人睡。”
姐妹共嫁一夫倒也不是罕见的事,但因为那是她要守护的昭姝,也是守护着她的昭姝,昭予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昭予显然是不在乎什么三从四德的,她从未将沥景看成自己的夫婿,更不曾懂得什么出嫁随夫。
她只在乎昭姝。
沥景觉得又可气又好笑,他掌灯,身体前倾,二人的侧影投在床幔上,好似交缠的模样。
昭予立马向后闪躲,沥景却只是伸手去拿枕头。
“我睡地上。”
他这一退让,令昭予觉得自己怎么做都是错。
她下床,踩上绣鞋,跑到柜子前去抱来一副床褥,递给沥景,“我以前打地铺用的。”
“嗯?”
沥景抬眼。
昭予解释道:“姐姐有时候睡得浅,又不敢一个人睡,我怕打扰到她就睡地上。”
“哦……”沥景拉长音,狭长的眸子微眯,掩住其中情绪。
昭予正准备旋身回床上,却听他道:“既然你习惯席地而睡,那你睡地上,我睡床上。”
益言堂
秦府往来宾客都是学术有建树的文客,昭予都已经看厌倦了这些所谓的文学大家,故此并不怯场,前几场论辩都有条有理地将自己的意思阐述了出来。
最后一轮需要一一驳辩对方的观点,她心想自己之前表现不错,没丢江原女学和秦门的脸,这最后一场也不必下大功夫,非争这个头筹。
叫她一个看到书就睡的人拿头筹,她会有压力的。
最后一轮之前有半炷香的休息时间,几位受邀者才一一和彼此问候。
受邀的七人中,昭予确实是最特别的,她年纪不是最小出身不是最好,却是唯一成婚的,侯府夫人的身份让她在姑娘中难免尴尬。
好在她一开始没想要讨好谁,而能站在这里的女子,大多恃才傲物,心眼清高得很,谁都瞧不上彼此。
昭予大大咧咧,不晓得自己早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她嫁给了沥景,这就是她的罪过。
沥景人如芝兰玉树,又有战功在身,是济川女子心中最好的男郎,而她不过借自己姐姐的便利才嫁给沥景。
昭予也认为自己是配不上沥景的,可——别人就配得上吗?未必就比她更配得上沥景了。
昭予万万没想到沥景会来。也怪她事先没打听清楚,沥景原本就是益言堂幕后主办人之一。
沥景一袭泛白的袍子,水蓝对襟,看外表就像个雅士,但那一双手又确确实实拿过刀剑杀过敌人。
他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厮,昭予认得,小四儿,也就和她差不多的年纪,专给沥景跑腿,机灵得很。
到了益言堂,连小四儿都像个书童了。
她原本就爱说话,陈述的时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没半点怯意,可沥景来了,反倒紧张了起来。
她不知道别人如何,可沥景,一听她说话就睡,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喜欢她说话。
别人在论辩的时候沥景要么喝茶,要么与一旁的评委私语,偶尔抬眼看一眼辩论的人,但目光绝不多做停留,唯一露出欣赏之色的,是顾府的姑娘宜微的论辩。
顾宜微年纪看起来略长于昭予,不知是何原因,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这一分憔悴加以书卷气的装点,就别有滋味。
弱柳扶风,大致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
昭予想到了昭姝,昭姝也是这样弱的身子和让人倾倒的才学。
可昭姝内心却是很刚强的,说起话来落地有声,丝毫不愿让别人认为她柔弱。而顾宜微说完一席话已经娇喘连连,昭予想自己若是男子,肯定会保护这样的女子的。
轮到了她陈述,她已经控制自己不去看沥景了,但还是和他对上了目光。
她对第一的席位没什么野心,沥景一来就更没戏了。
沥景逆着光而坐,昭予看不见他眼里的神色,当然看不见更好。
方才六人的辩论都在反驳对方观点,她既然抽到最后一签,做个漂亮的总结即可。
不看沥景时她便不怯场,于是背对着他大方站出来。
“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万物恒变,求道之人因循其律。天地尚有四季之变幻,有好春夏灿烂者,亦有求秋冬寂寂之景者。世无人皆好之之物,亦无通世之道。
“今我等女辈聚之一堂,有自江河之畔而来,有自山岭之交而来,有自平川旷野而来。中原之大,且分山河湖海,道之所求,岂可一家之言?”
说罢这一串话,见沥景未曾出声反驳,她才松了口气。这些都是死记硬背他的批注,若他此时揭穿,自己只怕得从这二层跳下去,才能谢罪了。
缓了口气,她接着道:“济川女学认为今女子当以革除旧癖,以读书立世,而我江原女学则持女子立世之道,非以读书为唯一道法之见。你我来此人世,先为人,而后为男女,既然求平等,男儿尚有读书从戎之权,为何身为女郎只能以求读书而获敬重?”
一想这些日子济川女学的咄咄逼人,激起她奋发之心,抬高声势,以她当年在江原女学斗虫上树之势愤然道:“世上既无恒道,济川女学又何必鼓吹女子不学既是无用?不求真知,讨好时风,以己之间概之世情如此,焉是尔等所求之道?”
沥景从某些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发挥,好在最后还是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她在发言的时候忍住没有看沥景,也不知沥景究竟有没有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等掌声响起以后,她才深深呼了口气。
最终头筹落在了顾宜微身上,昭予只觉得口渴,不过秋雨已经提早买好了果酿等她。
沥景用官话做完总结,本期益言堂也就结束了。昭予开心的是有人替她抱不平,认为她应该拿头筹而不是居第二。如果不是沥景避嫌,她还是有夺头筹的机会。
她不知应否等沥景,因为他还与评委在叙旧。她和沥景不是一同前来,也不必一同回去,她便先下了楼,快到楼下,听到小四儿的鸭子嗓喊道:“夫人等等!侯爷叫您上去。”
回到二楼,昭予才发现原来这次参加论辩的人都未走,倒是她心急了。
评委中有秦父的相识,也有秦父的门生,她冲着他们欠身行礼。因在外头,尤其是益言堂这样重道的地方,她也向沥景行了妻礼。
其中一个评委对参与辩论的女子们道:“秦世侄虽因综合原因未拿头筹,但所论之理确实难得。我先前也看过《问道赋》,天下有南北之分,学派有儒道法墨之别,而天道唯一,问道之路纵不止一条,问道者不应拘泥派别之分。问道的尽头,应当是拥有容纳山海的胸怀。”
昭予抬头去瞥沥景,见他面色如常,她的心却揪起来了。
回去的路上她被沥景抓到自己的车马中,诚惶诚恐。
“你可知剽窃罪过?”
沥景一上车就问。
昭予做贼心虚,摇头。
“人不学事小,贪婪罪大。抄袭剽窃,与盗贼无异。”
昭予辩解:“我只是无意看了你的笔记。”说罢又觉无力,本就是她的错,而且就算不是她的错,沥景也不认为她是对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在侯爷眼里,我不学无术还贪得无厌,什么都是错。我是偷了你的笔记,但我只是认可你的思想,如果这也算偷,侯爷,您敢说自己一辈子不会偷东西吗?”
“歪理。”沥景斜睨她一眼。
她受不了他这种将自己强行禁锢身边却又盛气凌人的样子,如果允许,她立马跳车。
可她不敢呐,尊严事小,保命事大。
“我底子虽差,但就这次论辩,我不认为我比顾宜微差,又凭什么因你的缘故我就不能拿头筹?你没看过我的文章,只因思想沿用了你的,就说我剽窃,你才是蛮不讲理。”
“你又是如何所得我的笔记?”
“偷的!”她破罐子破摔,“你将我送官府好了。”
沥景仍面不改色,“顽劣。”
都说儒士迂腐,昭予自小跟着父亲见了不少,可都没沥景这样威严的。
“手心伸出。”
“啊?”
昭予不敢不照做,怯生生地伸出右掌,完全没有方才大义凛然的样子。
沥景食指中指合拢,另一手握住她纤细的皓腕,打了下去。
他的力道其实不算重,但让昭予难以置信。
“你……你打我!”
沥景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然后从嗓子里闷出一个音。
“嗯。”
昭予从前不知道自己也能这样有骨气,因沥景打了她,她便整整半月未和他说一句话。
其实倒不是打疼了,而是她讨厌打这个动作,秦父最生气时也不过说过她两句重话。
半月沥景几乎夜夜宿在她这里,可二人半句话都不说,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惜给他。而冷战的好处,是沥景对她的管束不再严格。
从前沥景只许她在屋里闷着,最近却能让她出街了,虽去哪都有个莲池跟着,但也好歹能迈出侯府。
她在益言堂一战成名,已有人认出她便是写出《问道》的那位奇女子,靠着这个名堂她获利不少。
不论去街上买什么,卖家都会多送她一些,回去的时候满载而归,她不禁感慨:“还是读书好。”
昭予心情大好,多买了几匹布料,通通带回府里。
回到府里,莲池放下怀里抱着的布料就要抽身离开,昭予说:“你喜欢哪个?”
莲池定住身,却不回头,淡淡道:“都不喜欢。”
昭予:“都不喜欢就是都喜欢,秋雨,把这些布拿去全照莲池的尺寸做成衣。”
秋雨憋着笑:“是,姑娘。”
莲池依旧冷酷道:“不必多此一举。”
昭予不管,“做好了你若不穿,我就告诉侯爷是你偷他的批注给我。”
莲池唇角无力地牵动,“夫人要跟侯爷说话了吗?”
昭予:“……”
几日后昭予见到莲池,吩咐她:“上次的衣服做好了,还余下几匹好料子,你回头送到浮棠苑去,我听人说李姐姐长家时克扣了不少吃穿用度。我又没去过浮棠苑,自己不好出面。”
本以为莲池会冷酷地接过料子离开,昭予却听到一声轻蔑的冷嗤,“浮棠苑那位可不劳夫人挂心。”
昭予知道浮棠苑里住的浮棠曾是沥景身边的人,而莲池亦是沥景身边的人,莲池头一回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昭予稀奇得不得了。
晚上传来沥景要宴客的消息,昭予才知道莲池为何那样说。
因为是私宴,用不着她这个正房作陪,陪在沥景身旁的正是浮棠。昭予说不出心里是甚么感觉,总之就是堵得慌。
她嫁给他,不论是否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可不就是为了当他身边陪着他的那个人么?
下弦月被乌云遮蔽,后半夜下了一场急雨,昭予被惊醒,再也无法入睡。
今夜沥景睡在浮棠的身旁。
她握着心口发凉的玉佩,痴痴道:“昭姝,是我太贪心。”
夜雨匆匆,第二日只留一地的斑驳痕迹和浓厚的晨雾。
晨雾消散,昭予带着纸和笔墨在亭里画画,她原本也就是被湖中雨打过的荷花吸引,拿笔来随意涂画,没想画出甚么名堂。
正巧遇到赵菀,二人明面没见过几次,都是用笔锋交手的。
赵菀瞥了眼昭予笔下的画,其实她并瞧不上。
赵菀今日只穿了件薄衫,虽是夏日,但雨后天凉,昭予替她冷。
“夫人好兴致。”赵菀开口。
昭予轻轻应了声。
“妾身先为之前的举动向夫人道歉。”
昭予闻言,停下笔,“唔,难为你了。”
“夫人也不必讽刺我,你我同在这后院里,伺候着同一个男人,说到底,同病相怜。前段时间你我争得那样厉害,侯爷却是不管不问的。浮棠苑那位不过是咳了几声,都能传到侯爷耳中。”
昭予下意识地不想和她做同类人。
她还有未完的事要去做,而不是在宅院里和许多女人争一个男人。
沥景对他们来说是天是地,可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不是还有外头的狐媚子么?让他们去争好了。”
“看来是我高看夫人。”
“难不成我还能叫他不去找别的女人?赵姐姐,你跟侯爷的时间比我更久,他什么秉性你比我更是清楚。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闲心。”
赵菀莞尔一笑,觉得这姑娘真是有趣。
“你不愿留住侯爷,可昭姝姑娘呢?昭姝姑娘为了留住侯爷却香消玉殒,你就不想给昭姝姑娘报仇?”
贺生辰
自嫁入侯府,关于昭姝的一切,真真假假的昭予听了不少,她觉得自己的思绪随着日渐升起的气温化成了一团浆糊。
所有人都将昭姝的死指向那场落水,可昭姝明明不是那样弱的身体,落水后落下的病根虽不是剧烈病症,却慢慢吞噬尽她的生命。
昭姝落水的原因她实在无从查起,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沥景,可她已早早看透男儿薄幸。
她想起成婚当日喜婆的贺词——汝其同根树,长青永不枯。才嫁给他没几日,她觉得自己已经枯萎了。
七月七,乞巧节灯会,满城沸腾。
沥景原本要去消香坊会客,正要出门,被一道纤弱身影拦住。
眼前的少年面皮细嫩,一双大眼眼尾慵懒挑起,颇有有些玩世不恭的纨绔弟子模样。
小四儿一眼认出,“夫人!”
沥景原本想斥她胡闹,却见昭予大喇喇地道:“我也要去灯会。”
她只是告诉他一声,没有争取他意见的意思。
沥景记得有一年上元灯节他去江原,她也是男孩装扮跟在昭姝身后。
三年过去,昭予也长成了大姑娘。
他随口说:“嗯,晚上人多,跟住我。”
昭予拿捏不住与他相处的分寸,这次原本是抵不住外头灯会的诱惑,任性一回,没想到他会答应。
沥景有约在先,又不放心昭予独自上街,于是吩咐莲池和小四儿紧紧跟好她。
路上昭予炫耀自己能打靶子的本事,小四儿面上流露出质疑,“秦家是儒学世家,怎会教女儿骑射?您就别吹了。”
昭予轻哼一身,旋身窜进热闹的人群里。
原来那里是打靶比赛,谁能射中木板上挂着礼物的环便能直接拿走礼物。
昭予一眼看中一个玉簪,若是昭姝戴一定很美。
能射中并非难事,但射中心仪的物品也不容易。
昭予最后把目标定在了一个橘色的荷包上。中等的难度,她用视线仔细瞄准目标,握柄的手稳住,拉弓的臂铆足了劲。
小四儿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昭予的确射中了那个荷包。
老板将荷包用礼盒装好送给她,她直接丢给莲池,“你拿去用吧。”
莲池没说什么,只是接过礼盒。
昭予知道自己好声好气地送给莲池她也不会要。
小四儿见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打了一拳自己的脑袋,“真是个蠢货!”
然后一溜烟跑到昭予身边,“夫人,今个是侯爷生辰!侯爷自己不提,我也给忘了!”
昭予疑惑,“生辰?”
“是啊,侯爷喜静,从来不过生辰的。”
昭予回忆起来,明明乞巧节这天生辰是很好记住的,但昭姝也似乎不知道这一天是沥景的生辰。
她最喜欢过生辰,每年生辰秦府都会很热闹,女学同窗们,还有那些叔叔伯伯都回来给她庆贺,她会收许多礼物。
他是她的丈夫,竟从不让她知道有这一天。
她不知沥景是可怜还是可怕。
昭予心生一计:“你带我去侯爷那里,我想到要送他什么了。”
沥景平日喜好跟那些老酸腐差不多,说不准父亲喜欢的沥景也会喜欢,秦父每年生辰她都会跳上一支舞,秦父欢喜得不得了。
沥景在消香坊二楼会友,倚栏把酒,将今夜繁华尽收眼底。
歌舞原本只是助兴,他没什么看的兴致,友人亦没有。
原本是凄凄哀哀的音乐,突然变成欢乐的调子,哀婉的笙箫中参入轻快的琵琶音,随后是叮咚作响的铃铛声。
他第一次将目光落在舞蹈的人身上。
踏歌小调,是前朝永安府流传最广的一支舞,在民间,几乎家家女孩都会跳。只是随着秦朝的灭亡,再少有人记起。
统共不过六年。
干净利落的脚步踏着鼓点,但清脆的铃铛声却余音不散。
昭予和每个在永安府生活过的女子一样,这支舞从小就会跳,仿佛是永安女子与生俱来的烙印。而她又会耍鞭,跳起这支舞少了其他汉女身上有的柔弱,取而代之的是与节奏融为一体的力量感。
她年底才到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管跳什么样的舞,都朝气十足。
其他的舞娘也都被她感染了,步伐更加畅快起来。
一曲踏歌结束,看的人都痴了。
昭予还沉浸在乐曲欢快的氛围里,眼底是浓浓的暖意,她想,或许有那么一丝可能,沥景会欢喜。
“胡闹!”
将她从欢喜氛围中拉出来的是沥景的一声斥责。
“名门之后,大庭广众下跳这种不入流的舞,没半点自重。”
昭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在座的人也都看出了他的怒意,领舞的舞娘见势不对,领着歌舞的班子退出了房间。
昭予被他骂得有些发蒙,怎么就不自重了,……她只是想给他跳支舞了,若不是他生辰,她还不乐意跳呢!
昭姝究竟是哪只眼瞎了,会喜欢上这样刻板之人!
可他对昭姝,分明是那样温柔。
从前他对昭姝好,眼里没有半点她的影子,她不觉得委屈,后来嫁给他,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要和她做夫妻,她也不委屈。后来他要么在别人床榻安眠,要么同寝时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都不觉得委屈。那点温存原本就是她从昭姝那里偷来的。
昭予强忍住泪意,却又不愿自己受委屈,她使劲脱了手上的铃铛,朝他肩膀砸去,“我就是不自重才会嫁给沥景!”
说罢,她摔门而去。
铃铛打在沥景肩上,发出清亮的响声。
这时穿了一声不合时宜的笑声,“呵呵……”
沥景回头问:“笑什么?”
“还和以前一样泼皮,你也不知让着点弱小。”
沥景道:“韩煦,你这看戏的兴致十年如一日的好。”
昭予回府的第一件事是将自己的衣物翻出来,她要打包回娘家。
就让她一辈子落个恶名好了,也好过在这里事事都被人嫌弃。
几个丫鬟看她在气头上,都不敢去劝,昭予收好行李,见莲池站在门口,她恨道:“你别拦我!我现在连你主子都不怕的。”
莲池道:“晚上未曾进食,这里有些小食,你赶路饿了吃。”
昭予眨眨眼,难以相信这一幕。
她的火气被莲池的举动降了下来,“你也觉得我没做错?”
莲池点头。
那就是了,她没错的,错在沥景身上。
“马车呢?”
“在东门等着。”
莲池送昭予到东门,正好遇到回来的沥景。他颀长的身躯立在门口,挡住她的去路。
昭予不想看他,直接从他身旁穿过,刚和他错身,肩膀被人握住,一把就提了起来。
沥景几乎是像提着一件货物一样将她带她回屋的。
有时昭姝生病,沥景会横抱着昭姝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昭予总会在他们身后巴巴地看着,然后盼望有一日也会遇到一个英伟的男子温柔地将她抱在怀中。
她嚷了一路“要回家”,沥景一进屋就将她扔在床上,反锁房门。
“我不该在人前训你,但你这样离去,被别人看见会怎么说?侯府和秦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是怎么都有理的。
昭予索性盘腿稳坐在床上,和他一一算起账来。
“我念书少,不知这也会没脸面。我只知道啊,缕衣阁却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夜夜宿在缕衣阁的男人才不要脸面。”
她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原本为了讽刺沥景,但尾音轻挑,由她清脆的嗓音说出,像唱曲儿一样好听。
“昭昭,你怪我不理你?”
“不许你叫我小名。”
她气怒地鼓着双颊像只圆滚滚的河豚,娇憨可爱。
方才拉扯回屋的途中,昭予的衣领被弄歪,露出皎洁的脖颈和半截秀丽的锁骨,她自己都未曾注意。
“无人教过你出嫁从夫的道理?”他向来是权威的那个,不论战场还是朝堂,他的话都是毋庸置疑的,这是昭予第一次反抗他。
“你说过我们是假夫妻。”
那日艳羡济川女子的十里红妆,宾客满堂的婚礼,都是假的。
“你是昭姝的妹妹,我……”
“昭姝昭姝!既然知道我是她妹妹,你为何要答应娶我!”
既然娶来,为何又不尽责?
“呵……”他唇间迸出一声浅笑,这是成亲后昭予第一次听他笑,又带着嘲讽,又冷酷,“真是个贪心的小家伙。”
昭予简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总有本事颠倒黑白。
从今往后,沥景是她最讨厌的人。
就在昭予爆发前一刻,沥景勾起的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她透亮双眼中的怒意灼人,小脸煞白,却显得两瓣樱唇更加嫣红。
昭予还不明白沥景为什么要突然亲她。
昭予快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双手无力地揪着他的衣领,想叫他放开自己。
她是昭姝的妹妹,他怎么也吻的下去?
察觉到她或许快要晕厥,沥景才从她的唇上离开,气氛有些诡异,昭予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可沥景平日稍显苍白的唇色十分艳丽,他斜挑的眼角泄下寒意,变得妖气十足。
沥景的拇指在她唇边轻轻摩擦了两下,拭掉她嘴角的唾液。
昭予从未见过这样轻佻的沥景,和她认识的沥景判若两人。她悲哀地想,她哪有机会知道沥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她,只是她没见过罢了。
沥景见她不说话,拍拍她的头顶,“你我只要一天有夫妻之名,你是去是留都由我决定。乖乖睡一觉,明天就都过去了。”
昭予不甘心,沥景对她的态度,摆明了只有两个字:随便。
昭予最讨厌被人误会而受委屈,今日之事今日解释。她不甘地说道:“小四儿说今天是你生辰,我才去跳舞的。”
他淡淡“哦”了一声,“是么?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新嫁女
前秦皇帝于乱兵箭矢中丧了性命,皇室四散,死的惨死,活的苟活。自此天下大乱,黎王趁机占了江北,在这乱世分一杯羹。
黎王世子沥景领兵的北边战事刚停,济川就传来待嫁新娘已入府的喜讯,此次真是将成家立业一并办齐了。沥景尚在凯旋的路上,新妇已替他受赏。私下人人都道新妇好福气,嫁了如意郎君。
但终究是冷暖自知。新嫁女秦昭予只觉艳阳里的七月,仍若冰窟般寒冷。
“汝其同根树,长青永不枯——”
秦昭予耳朵传来嗡嗡声响,她脑中空白一片,已听不清喜婆在说些什么。
待喜婆阖门而走,只留她和送嫁的丫鬟秋雨二人待在奢华的新婚房里,她掀起盖头一角,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可真够赶的。”
秋雨以为她要拿下开头,忙帮她合住,“娘子,新妇是不能自己摘盖头的。”
秦昭予小声咕哝:“快闷死了。”
“您就忍这小半天!侯……姑爷回来就能透气了!”
秦昭予回想自己这些天,脑子真是进水了,才稀里糊涂答应了这段婚事。
有人说她福气好,也有人说她运气好——沥景原本不是她该肖想的人。
前朝秦太傅一家在前朝覆灭后仰仗黎王而活,黎王与秦太傅年轻时为同僚,并定下娃娃亲。幸有黎王,秦太傅一家才免遭灭顶之灾。随后秦太傅入世子沥景门中为食客,携家带小,多年都与沥景交好。
而沥景原本是与太傅长女昭姝定下姻亲,二人亦是情投意合。
秦昭姝年长秦昭予三岁,差了沥景五岁,原本是青梅竹马的一段情,但奈何秦昭姝身子不争气,一次不慎落水后便落下重症,病躯拖了一年,终于还是香消玉殒。原本推到此时的婚事,也只能由妹妹昭予替上。
关于沥景,秦昭予记忆里他始终如兄长一般。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也喜好偷看姐姐书房里藏的那些讲男才女貌的故事,在她眼里昭姝和沥景一直是花好月圆的一对,比那书中的眷侣还惹人艳羡。
昭姝温柔娴静,沥景孤冷而沉稳,原本一对璧人天人两隔,留下重重遗憾与唏嘘。
昭姝去了的时候,沥景还在北边的战场上。
秦昭予记得后来沥景回来,一个人在灵堂待了一夜,第二日便一语不发重新上了战场。
昭姝从小叫她傻妹妹,她也一直似个小傻子一样跟在姐姐和沥景的后面。沥景和昭姝虽未正式成婚,但她心里也已认定沥景是她唯一的姐夫。
如今黎王病危,说要喜事来冲喜,恰好昭予八字与沥景契合。
于是她便要替她的姐姐嫁给他。
沥景——这两个字与她所畅想的人生似乎没什么相关,一南一北,是两条永不交汇的路。
可今夜,她换上红艳的嫁衣,戴上赤金的首饰,在喜婆的搀扶下,跨过侯府的层层门槛,到达了原本是沥景和昭姝的婚房里。
出嫁前母亲说:“昭昭,沥景是个好男儿,会待你和姝儿一般好的。”
昭昭是她的小名。
阿娘这样叫她,阿爹这样叫她,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叫她,只有沥景不曾这样叫她。她曾清楚地听到沥景在私下里亲昵地叫姐姐“昭昭”。
昭姝是她的姐姐,更是她的防护。昭姝从小似大树一般保护着小草一般的她,昭姝坚韧而略与这世间疏离,唯独那个天生带着七分清冷的男子,宠溺地护她在怀里,叫她昭昭。
秦昭予明白,她是所有人的昭昭,但唯独不是沥景的昭昭。而沥景会是她的所有,但唯独不是她的爱人。
从晦暗阴冷的皇城,到济川雅致的别苑,她总是只能张望四方坚墙之上的掠过的南飞雁,入了沥景的后院,她更应该明白没人能够带她远走的。
然而黎王那里有旨,她若不嫁,秦家又该何处容身?她日后又何处容身?
沥景这次去北边一去就是一年,她都快忘记了沥景的模样,只记得高矮胖瘦。
可从前她矮,这一年她的个头猛蹿了截,不知看沥景是否还是得仰着头。
拜堂时,红盖头往头上一盖,只能用余光看到他脚上靴子。
母亲还曾吩咐她许多事,譬如沥景的喜好。
出嫁从夫,沥景的喜好便是她日后的行事准则。可她想自己是永远学不来昭姝那一套的。
她不想留在济川,也不想留在中原,她有她想找的人,有她想去的地方。
她不是那么想嫁给沥景,也不是不想嫁给沥景。
这场突如其来的婚事,只是像骤凉的开水,没有期盼也没有热忱。
“昭昭啊昭昭,你可真是个蠢货。”她心里骂自己。
她在红盖头下睡了一觉,醒来时只听到脚步交错声,接着是红木门吱呀的晦涩声响。
她扶着窗檐,借力坐直身。
良久,那藏着暗金祥云纹的黑色软缎靴步步向她靠近。
一同靠近的,是沥景那成年男子的压迫气息。昭昭在盖头下屏息。
门外隐约传来女孩的哭泣声,是秋雨,但很快被一声责骂给制止住。
她从来不敢和沥景共处,每次遇到他来找姐姐,她就会跑得老远,可现在她被沉重的嫁衣压着,跑不了。
“你久等了,外头来的人多,得一一应付。”
这是昭姝去后,沥景第一次跟她说话。他声音天生就带三分寒,没什么体贴温柔可言。
昭予攥着衣摆的手心松开,又握紧。
接着,沥景挑开她的盖头,动作很轻。随着光明一点点侵入,昭予越来越怕。
她近日被涂上浓浓的胭脂,口脂红似一朵艳丽的牡丹。原本清丽带着稚气的一张脸,被抹上不该属于她的色彩,虽然违和,但却别有一种风情。
沥景的视线落在她紧紧握着的一对小小拳头上。
昭予仰起头,望着他今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他斜飞的浓眉,他清冷的一双眼,他挺直的鼻梁和薄唇。
沥景生得真好看,也真不近人情。也许因他常年身于战场,即便是喜色弥漫的婚房中,昭予也感受到浓浓甲衣寒气。
昭予咽了口唾沫,嗓子干涩出声:“我有些口渴。”
沥景走到桌边,倒了杯茶给她喝,昭予狼吞虎咽地喝下,又将杯子递给他。她有些不好意思去看他,沥景问:“还要?”
昭予立马点头。
沥景提醒:“还得喝合卺酒。”
“那不喝了罢!”昭予恹恹地说。
两人在送喜童子的叫闹声里尴尬地等了一会儿,喜婆领着两路丫鬟鱼贯而入,送来合卺酒和贺喜的词。
昭予听来一片嘈杂声,突然一段有怨琵琶声传来,将她的神思都牵扯了过去。
渐渐,喜婆尖锐的嗓音又盖住琵琶声音。
她年纪尚小,还未能饮酒,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口酒,入口浓烈,呛得嗓子冒火,但过后却又余甘甜在唇齿间令人回味。
“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去王府给父王敬茶。”喜婆走后,沥景说。
昭予不知该如何开口洞房的事,她嫁得匆忙,临嫁前有嬷嬷教过她洞房的事,可她自幼顽劣,尤其不爱听人教书,至今还没听明白。
她见沥景径自脱靴上床,自己便摘了沉重的发饰,用脸盆里的清水洗去妆容。
二人共宿一处,却都是和衣而睡。新床不宽也不窄,将将容得下两个人,昭予听得见沥景稳妥的呼吸声音,却又好像和他之间隔了千重山那样远。
她只是替昭姝躺在这里。
沥景吹熄床头留的那一盏灯。
黑暗里,只剩沥景的呼吸声越发清晰,昭予甚至不敢出声。她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微微向里挪去。
良久,听到沥景说:“你我成婚不过权宜之计,多不过三年时间,我会给你个合适的归宿。”
昭予心似漏了一拍。
“你想去哪,想找什么人,就算换个身份,我都可以帮你。算是弥补了你这三年时间。”
昭予松一口气。
“沥景,你想我姐姐吗?”她今夜第一次开口说话,语气里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而那边没有回音。
昭予自顾自地说:“我真想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个人。”
昭予又说了很多话,可沥景都没有回应,渐渐,昭予也慢慢入睡。
第二日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沥景已从军营操练回来,她惊慌地叫来秋雨,“怎不叫我起来!这下糟了!”
秋雨笑盈盈地替她穿衣,脸上一对酒窝香甜,“小姐您别急,是侯爷说要您睡到自然醒的!原以为侯爷看起来是个铁石心肠的,谁料如此体恤您。侯爷说了王爷身子也不好,见不得风,就不必去打扰了。”
昭予好奇地问:“怎才过了一夜就向着他了?”
“还不是因侯爷对您好?”
昭予心想,昨夜他可是半句都没搭理自己,怎算对她好。想来想去,一定是她沾了昭姝的福气。
这次出嫁除了从小伺候她的秋雨跟着,昭姝从前身边伺候的柳絮姑姑也跟着她到了侯府。侯府虽只有沥景一个主子,但上上下下诸多人口,她既然做了当家主母,都得想法子对付。
昭予年纪小,玩心大,不是个乐意管事的主,母亲生怕她被那些偏房妾室欺负了去,所以特意吩咐柳絮姑姑要紧跟着她。
柳絮和秋雨都不知昭予未和沥景洞房的事,毕竟没人敢去听他的墙角。二人心照不宣,都以为昭予已蜕变成人妇,还打趣说:“有了侯爷的滋润,小姐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昭予一听,眼睛圆瞪,“哪儿不一样了!快拿镜子给我瞧瞧!”
柳絮呵呵笑出声,“傻姑娘,更美了而已!”
昭予心想这些人大清早就说胡话,怕是和她一样还没睡醒。柳絮催促她快些换衣服,原来沥景正在等她吃早茶,她一想又要去面对沥景,就有些不乐意,动作也慢了起来。
当然看在别人眼里,这些都是不过女儿家的羞赧而已。
秋雨是个万事通,早在昨夜就打听清楚了这侯府里的情况。
沥景少年入沙场,靠战功封爵,却又不单是个将军武人,其实不知道他是将军的人,单看他的模样,清隽中带着疏离,更似个出世的文人。
他虽年轻,但武能杀敌,文能做赋,拿起弓箭,能刺中敌军首领的头颅,握起笔杆,写得出价值连城的好字。
这样的男人,又有高贵的出身,最不缺是女人。黎王妃往沥景房里抬了三房妾侍,但沥景一上战场就是三年。那三房侍妾,昭予从前也都见识过,却了解不深。
秋雨仔细道:“东篱苑里的赵菀,是自称东篱居士的。虽有才女美名,但我听她屋里的丫鬟说脾气可是不好了,说好听了是恃才傲物,说难听了就是不晓方寸。
“辛泗阁里的李时萱,勾栏出身,人人都说她待人接物好过赵菀,我倒瞧着是个人精,心眼忒多。
“至于浮棠苑里住的那位,说白了就是个通房丫鬟而已,不过侯爷念旧情,她也不争不抢,平日里都躲在浮棠苑里不出来,吃斋念佛的,说给侯爷积德。”
昭予听得想睡,秋雨打听到的都是她以前就了解过的,没什么新意。她打个哈欠,扶额哀叹:“这侯府真是与我气韵不合呐,初初来到就犯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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