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充满了湿润泥土的味道,暖君缓缓睁开眼睛,见天色明朗,她坐起身,自己是在床上,身上盖着温暖的锦被。
昨晚那信纸上的香味依然在鼻尖缭绕,不过她此时已神清气爽、脑海清明。
院子里有人声隐约,是冉婆的声音:“郎主小心泥土脏了袍子!”
“无妨!倒水!”是华陨清朗的回应。
暖君即刻掀起被子下床,等走出堂门时,正看到院中白衣翩然的华四郎正手持一棵半人高的小树,等着龙萧浇水。
青女在廊道那边提着另一颗小树喊:“郎主!这棵种在这里如何?”
龙萧起身哈哈一笑:“青儿!这树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挡路的!”
青儿撅着嘴正要生气,却见着了正朝他们走过来的暖君:“女郎?你醒了?快来看看!郎主给咱们院子里新栽了几棵树,说是玉兰树。”
暖君走到华陨跟前,阳光洒在他俊逸的身上,他迎着暖阳指了指刚刚亲手栽植的小树:“可惜已是仲春!怕是难以成活!”他看着暖君渐渐恢复的脸色,问:“昨夜睡的好么?”
暖君微微一笑:“郎主亲手下的安神毒,暖君怎能睡得不好!”听不出来究竟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龙萧见了,连忙解释:“女郎莫要误会!郎主怕女郎不肯休息,吩咐鸠翁给女郎配了几副安神蓄力的方子,昨日用在了信纸上,”
华陨扬着头,才不理会暖君生气与否,只说:“如此看来,今日又是生龙活虎了!”
他将手中木锄递给龙萧,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对着暖君说:“这样才好帮助长公主收复城外流民!”
方才院中种树的嬉笑和谐画风,戛然而止了,居高临下的华四郎才应该是他本来的面貌。
暖君点头:“郎主费心了!暖君当不遗余力!”
流民之乱势如猛虎,流民对大贵族的愤恨导致的不配合,是长公主重建景阳城困难重重,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当初在流民营传达了错误的讯息。
一传十,十传百,谣言的威力演变成今日的城内外对峙。
陈暖君自知,如若她当日没有投奔华陨,想必定会被长公主押解。
华陨可以说是救了她,但也不能不说,也是利用了她,昨夜他将信件交给她看,意图已经很明确了,流民之事,她需要亲自去处理。
她轻轻施了一礼,眼睛明亮道:“奴婢必不能丢了我家郎主的脸面!”
华陨看着她锐意的眸子,不觉间自己的唇角又扬起了弧度。
“暖君该做如何准备,郎主吩咐便是!”
“阮娘!”华陨的视线没有从那双眸子上离开,只盯着她吩咐:“带女郎沐浴更衣!收拾妥当后书房议事!”
前世做了十年女将军,她对敌人杀伐果断,对敌人以外的人从来豪爽正义,这也是她身为女人,也能够得到很多将士爱戴的原因。
此生重来,她眼神中的正直从未隐去,还因见过了两世人间纷繁,神态中更增加了许多深沉的锐意!
暖君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变化,弄不明白华陨为什么总爱盯着她的脸看,只当他又在揣测自己的身份,毕竟盗用他尚未发表出来的词曲,和尚未来得及布置的谋略,任谁都会觉得可疑。
阮娘从外院进来,走到暖君身边行礼:“女郎请吧!”
看来是早就安排好了,暖君端然地向华陨微笑,她不怪他对自己总是忽冷忽热反复试探,只念着他几次三番救自己于危难的恩情。
“劳烦阮娘!”暖君转身拉上青儿,随着几位体态婀娜的女侍离开了兰苑。
……
一番沐浴后,陈暖君完全恢复了精气神,把几个女侍连着青儿都看痴了。
干干净净、妥妥帖帖的陈暖君,随便穿衣打扮一下,那气质都是这世上女人中独一份的。
毕竟曾经沙场淬炼,毕竟贯看两世人间。
面对拿过来的衣服,暖君微微蹙了蹙眉,阮娘连忙贴身问:“女郎是嫌弃衣服俗气了么?”
着急着解释:“郎主吩咐,让女郎今日务必着婢女装,不可过分修饰,不可过分华贵,奴家这已经是从十几件衣服里挑出来的了!”
暖君了然!笑道:“阮娘莫误会,暖君只是觉得这件稍显华丽。”她看了看架上的那些服饰,指着其中一件:“那件土黄色的如何?”
阮娘看过去,低语:“未免太过普通!”
暖君点点头:“阮娘手中这件粉色的,略显俏皮不够庄重,还是普通最好,阮娘若没有意见,便是那件吧!”
“诺!”阮娘应声,着人取来那件,帮暖君穿戴整齐,又应暖君要求,做了个高髻的侍女头。
暖君被侍女们左右伺候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大适应,这些侍女是华陨府中的,照理说她也是华陨的婢女,华陨却始终以女郎相称。
作为女郎她寄身华府中,有违礼制。作为婢女住在华府,又似乎待遇太高。
身份模糊,这些待遇受之有愧;是以,安抚流民,兹事体大,当需尽力而为。
……
华陨的书房坐落在一处被亭台水榭点缀的大院中,暖君走过小桥流水,穿过门廊,见有一高高的案桌,华陨立在案前,提着毛笔圈圈点点。
她轻轻走过去,探头看他在写什么。
华陨没有看她,只是指着案桌上的几处公文道:“此为城内八街二十四巷纵横图……此为在胡虏之乱中殒命或幸存的宅户人家名册!”
暖君看了看那纵横图,摁着几处圈红的宅邸问:“这些都是大贵族?”
华陨点头:“大贵族家中御敌工事完善,尚能在大难中撑过几日!你陈氏宗族的大郎主不是毫发无伤么!”
暖君又指着旁边一张大图,问:“这是景阳城到张口城之间的防御?”
华陨说:“张口有秦将军主力大军驻扎,流寇是从山道迂回到了景阳!”
“景阳的防御太弱了!”暖君愤然:“那景阳老贼生性恶劣,十几年前失了蓟州,若不是腾空出世了一个征北大将军,景阳城恐怕也早就沦陷了!”
华陨也皱了眉:“是以,重建景阳城迫在眉睫!”
“郎主只管安心处置城内重建之事,城外的流民暴动,暖君定会为郎主解决!”暖君一时冲动,竟沿袭了前世的习惯,下意识行了一个男人的抱拳礼。
“区区华陨,焉能喧宾夺主,应该说是为了长公主……”华陨放下手中的笔,终于转头看她,见这架势,愣了一愣。
暖君自知错了,连忙放下手,等了半晌,见他还盯着自己,问:“郎主为何一直看着我?”
华陨回了神,一丝狡黠又上眉间,道:“本君见你面色红润、气息稳定、行止泰然、神色锐意……”
暖君忍不住抚额,行了个侍女礼,打断了郎主的词藻:“郎主文采,实在令市井烟火出身的暖君汗颜!”
华陨被噎了一嘴,愠怒隐去了狡黠,神态端然地挥了挥袖:“罢了!”
将桌上令牌递给她:“此乃公主令!大贵族上交的赈灾物资已在府外排列!你便这就去处理吧!”
暖君接过令牌,问:“郎主不再给奴婢多嘱咐一些吗?”
华陨双手交叉于大袖之间,昂首看着她:“流民以你为尊,已犯了大忌,你此去……当以谢罪为主!”
“暖君懂了!”暖君施礼,见他不再多做吩咐,便拿着令牌转身离开。
离开了片刻,华陨才透过窗棱望着那小身影,唇语道:“阿暖可要早些归来!”
……
车行到城门半里处停了下来,车外龙萧禀报:“女郎!流民又在暴动了,稍后行动如何?”
“不必!”暖君已经想了一路,问:“龙侍卫,可否从正门出去!”
“女郎在城门之上喊话便可!”
暖君十分果决:“还是从正门出去最稳妥!龙侍卫,你可有把握,震慑得住,又不会伤人。”
“女郎稍等片刻!龙萧与城防副将商议一下!”
“好!”
过了一会,龙萧来报:“女郎!都准备好了!”
暖君掀开帘子,利落地跳下车架,龙萧一挥手,便有五六个精干的侍卫持长剑护在四周。
龙萧拱手:“属下随侍女郎左右,必保女郎万全!”
暖君听着外面的嘶喊,回身摁了摁青女的肩:“青儿,你临战不足,便在这里候着,有龙侍卫护着,你且放心!”
青女在暖君冷峻的面容面前,没有半点任性的胆量,就这么看着女郎带着几个随从,奔向那不可预知的动乱中去。
城门外是混杂的敲击碰撞声,夹杂着各种嘶喊-------
“放我们进去!”
“放我们进城!”
“你们这帮兵士做什么就会镇压草民!”
“对!胡虏袭城之时你们在哪里?”
哐啷巨响,城门缓缓打开,外面的嘶喊声弱了下去,只见城内冲出一列手持盾牌的银甲士兵。
在有序罗列的盾牌军阵中,走出了一个女子。
“这是谁!”
“长公主么?”
“是陈家女郎!”
“捐流民营的陈家女郎来了!”
陈暖君走到军阵前列,示意将士把阵列打开,向着流民深深施礼:“陈氏暖君,给诸位乡亲行礼了!”
“女郎!女郎!”流民们不再嘶吼,都念着女郎捐助流民营的恩情,纷纷给女郎回礼。
大部分乡民淳朴,几餐粥食之恩便能常记在心,这一点,陈暖君在前世就见识到很多很多了。
她很愧疚,也很感激:“诸位乡亲受苦了!暖君在此向乡亲们谢罪!”
乡民们喊:“女郎何罪之有啊!”
陈暖君扬声谢罪道:
“当日,暖君向长公主求旨增设流民营时,恰逢长公主出城巡防,而暖君又被山匪绑架,导致流民营物资未能得到充分补充,此为罪一;”
“长公主巡防之处为蓟州边境,誓要收回蓟州还乡民们一个安宁的故乡,暖君未能将长公主之意传达给诸位乡亲,此为罪二……”
“是以,长公主责罚暖君以戴罪之身前来分发赈灾物资,暖君行之有愧,诸位乡亲若有谩骂责罚,暖君一人承受,绝不辩解!”
“城门内,便是长公主集结城中所有物资,慰劳乡民们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长公主以皇家贵胄金身,心系北疆万民,慰我流离失所之乡民,捍我大燕疆土,是受万民爱戴的圣女!暖君今日弑血向公主谢罪!”
语毕,陈暖君随手抽出龙萧腰间佩剑,将剑锋朝手心一划,鲜红的血哗啦流出,看惊了流民和士兵。
暖君转身,朝城内方向,高声大喊:“公主千岁!”便匍匐下去。
征战十年的将军,浑身自带号令的气质,一旦发动起来,任谁都会热血沸腾!
龙萧第一个跪了下去:“公主千岁!”
士兵和流民们也纷纷匍匐在地,。
“公主千岁!公主千岁!”翻涌的呼喝声一时震彻了景阳城。
待一波热情平静下去,陈暖君起身,口吻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诸位乡亲!暖君受公主之令,分放物资,请蓟州临近三十二里郡的乡亲,按所在郡址分别列阵,在将士们的名册上签下名讯,按各地流民数在城外设营,领取分发物资,后续安置,皆听长公主安排!”
语毕,她高高举起公主令牌,高喊:“此为长公主谕令,诸位乡民还不速速谢恩!”
“公主千岁!公主千岁!”
又是一波号令震天。
带呼喊平静下来,暖君号令威严道:“至此,若再有不服安置,肆意滋事者、入城打劫者,格杀勿论!”
“诺!诺!”乡民们匍匐在地,纷纷镇服。
陈暖君一身威严依旧,厉吼:“副将何在?”
“末将在!”被点了名的副将,条件反射一般,还以为自己身处战场。
暖君道:“设帐!由将士排列,着记账文员记册!”
“是!”
“龙萧!”
“属下在!”
“城门设坐,暖君亲自督办!”
“是!”
高高的城墙上,一个金甲将军挺立低首,秦子徵望着城下接连发出几道好施令的小身影女郎,浓眉微锁,眼眸中尽含深沉,他完全推翻了‘慢慢感化’的想法。
“陈暖君!”他沉声自语着:“你且等着,我势必要让你归顺于我。”
……
直到流民大营篝火燃起,暖君才下了城墙,待钻进马车中,才觉得浑身的骨架快要散了。
车行一路,原本处处新奇的青女,一直默不作声,暖君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一睁眼,便戳着青女的小脑袋:“青儿!怎地一声不语?”
青女撅着嘴,还是不愿说话,只应付着:“女郎流了血,青儿伤心!”
暖君笑了笑:“小伤!必流之血!有什么伤心的!”
“青儿还在想……”青女眼中全是希冀的光:“何时能像龙侍卫那样,有资格随侍女郎左右!到那时,青儿决不让女郎流一滴血!”
“会有那么一天的!”暖君看着她希冀的样子,深沉地应道。
一行人行到华府门前时,大管家善翁早就协侍从们等在门口了,暖君一下车,管家便向她行了一个大礼:“女郎一路辛苦!”
暖君深深回礼,弄得外界人一时看不懂,华府中人的身份等级,究竟是个什么神奇的状况。
一行人拥着暖君进府,管家问:“女郎!饭菜已经备好!送去前厅还是兰苑?”
“郎主呢?”
“郎主去公主府议事,眼下还未归来!”
暖君心中莫名有些落寞,今日之事,她着急向华陨禀报,生怕自己哪一步出了错,也好让他有提前的准备。
但转念一想,华陨何等人也,必是对她的行为了如指掌吧。
便叹了口气,说:“那就有劳善翁,送来兰苑吧!”
暖君遣散了保卫了她一整天的华府侍卫,在兰苑的饭桌上,四个人又坐在了一起。
“女郎!今日可顺利!”冉婆殷切地给暖君不停布菜。
青女扒了一大口饭,抢着说:“女郎今日,既危险又威风,那流民的阵仗,得有上千人,女郎在前面一站,气势非凡,像极了女将军!”
冉婆放下筷子,拾起了暖君的左手:“怎地伤了?”
暖君拍了拍冉婆的手,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用以安慰她的担忧。
青儿给暖君碗里夹了许多菜:“女郎!多吃点!这个可好吃了!”
暖君看着她瘦弱的身板虽然依然干瘪,但这几日在华府的饭菜非常好,青儿干黄的脸开始泛了红。
青女只管大口吃饭,边吃边说:“哦对了!方才女郎在城门上亲自督办的时候,青儿将郎主派来的那几个侍卫都探了探……”
她囫囵着口:“都是厉害角色!那剑一个赛着一个沉,我拿着都费劲!”
“你把每个人的剑都提过了?”暖君笑道。
“是呀!女郎不是让青儿找眼熟的吗?青儿便给大哥们都端了茶水,临到近前卡仔细看,还真让我找到了一个眼熟的!”
暖君的眼睛亮了亮,放下筷子追问:“哦?怎么个眼熟法?”
青儿举着筷子,囫囵着饭菜,转着眼珠,回想着说:
“就……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一股精气,我就想怎么这么眼熟呢?哪里见过呢?忽的一下就被我想到了!”
说到这,青儿一拍大腿:“那侍卫的眼睛与咱们家被烧时和我缠斗的那个流匪十分相似!我还拍了他左胳膊几下,那侍卫瞪大了眼睛的样子,一看那左胳膊被我砍伤的地方就是还没好……”
说到这,青儿突然噤了声,目瞪口呆地楞了一下,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
“天杀的龙离,是他烧了我们的房子!当时震慑流民,情况紧张,我怎么就没多余想一想呢?”
青儿从椅子上几乎是窜了起来:“我要找他算账去!”
暖君一把抓住她的手:“青儿!”
她看着青女冒火的眼睛,只觉得哭笑不得,她使劲将青儿拉回座位:“你觉得……咱们的家真的是那个叫做龙离的侍卫烧的吗?”
青儿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突然缩了缩脖子,声音也放低了好几个阶位,窃窃又窃窃地嘟哝:“莫不是……郎主做的?”
哎!陈暖君的太阳穴,狂跳了几下!又狂跳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