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韶安来时,其实己经是晚了一盏茶的时间,皇上和皇后都己经坐在主位上,她的父皇后宫寥寥妃嫔,唯有皇后林氏出身将门,育有一子一女。
端贵妃施淳祖父乃是当年的帝师,膝下只有二公主李岚英。
顺次的淑妃迤逦貌美,为番邦和亲送来的美人,育有一子。
迦妃性子温婉和顺,守着一亩三分地安然度日不争不抢,却是孩子最多的,两个皇子一个公主都是她生的。
“公主殿下越发是厉害了,知道的呢,道是我们常宁畏寒怕冷,不知道的呢,就是恃宠而骄!”
淑妃性子可不是温良贤淑,她最是看不得李韶安那个娇纵任性的样子。
这是景朝十五年,李韶安作为他的第一个孩子,得到了皇帝最多的宠爱与殊荣。
常宁的封号,是在她出生后满月就赐下的。
皇帝最大的愿望,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常喜乐,多安宁。
“淑妃娘娘莫怪,常宁实在是畏冷,父皇您看,我的手都被冻红了……”李韶安委屈巴巴地伸出手,果然有些泛红,配上她那小兔子一般清澈的眼,皇帝再多的怒气都化作了心疼。
恰时,皇后林乐颜开口,“常宁素来娇惯,本宫也不想在这初雪宫宴的日子里伤了她的面子。
皇上您看,若是您也责怪了,阿绵哭了还是得哄着。”
林乐颜保养得宜,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她素来对李韶安散养着,只求她欢喜自在,并不算拘束。
皇帝也是想略施小惩,他笑着开口,“常宁教这么多人好等,有错当罚,黎尧去年上贡的葡萄酒,由你母妃亲自贮存一年了,你就自罚三杯吧。”
李韶安微微一笑,“儿臣知罪,谢父皇。”
她抬腕拿起杯子,三杯都是一饮而尽,极为爽快利落。
她生得明艳,今日狐裘之下又是一身绯红,实在是席面上最夺目的亮色。
“父皇,您这儿哪里是惩罚阿姊,明明是怕她冷,让她喝酒暖暖!”
太子李平稷挑破了这一层,也让在场的宫眷官宦明白,李韶安就是整个大沧最尊贵的被皇上捧在心尖上的长公主。
不少官宦宫眷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李韶安抿唇轻笑,胜春日里的百花娇艳,“父皇!
儿臣来宫宴的路上,遇到了一桩事,因此慢了一些。
有个掖庭当值的小太监,许是做事犯了错,被罚数十下鞭子,淌着血受着伤被丢到了雪堆里。”
“我大沧素来礼仪之邦,父皇以仁厚御下,可是天子脚下却发生这样草菅人命的事情。
父皇,儿臣以为,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太监,犯了错该罚,但显然他罪不至死……”皇帝正色瞧向李韶安,阿绵长大了,也不得不去面对宫里晦暗不明的种种。
“常宁,你有仁厚之心,朕心甚慰。”
李韶安施施然行礼,在大殿之上,清亮有些女子娇俏的声音响起,“常宁自知耽误宴席,不论有什么借口,常宁错了就是错了。
即日起,常宁会亲自负责从这里到那条路上的积雪打扫。”
“父皇,儿臣会记住,何为规矩。”
常宁这一番话,无非是堵住悠悠众口。
上辈子她也是耽搁许久,仗着父皇母后宠爱,轻轻揭过,次日就有言官上奏常宁公主胆大妄为,不顾理法。
皇后面露惊讶,林乐颜最了解自己女儿,素来是个任性的主儿,哪怕她心思软和善良,也少不得被骂一句娇纵。
“哈哈哈,瞧着常宁公主真是越发懂事了。
只是这长街之上人来人往,竟是让公主殿下看见了这样腌臜血腥的事情,如今宫里头当差的人越发懒散了!”
淑妃面色凌厉,颇有几分威严。
枪头对准了皇后。
谁不知道如今后宫之中,由皇后亲自把持。
稳重有序,处处没什么差错。
林乐颜施施然轻笑,丝毫不把淑妃的挑衅放在眼里,皇后,要有容人之量,也要有云淡风轻的镇定。
“淑妃所言极是,只是近来宫中琐事繁杂,闹得本宫也是疲乏,适才淑妃说常宁懂事了,本宫想着也该让常宁学一学,什么是宫中规矩,什么是用人之术了……”皇后温婉端庄,笑起来眉眼弯弯,甚至和常宁看起来更像是姐妹。
皇后辖下偶然有疏忽又如何,林乐颜是皇帝的发妻,二人相敬如宾十几年,也不是一件琐事可以撼动的。
“母后所言,儿臣谨记于心,能为母后分忧是儿臣的荣幸。”
李韶安顺着林乐颜的意思往下,皇后总算是满意了,她一首不喜欢拘着李韶安,但是公主总会长大,她的一言一行代表着的是大沧。
小姑娘明眸皓齿,笑盈盈的模样,红衣艳艳,这一抹亮色不知道走进了多少人的心里。
今日虽说是宫宴,但是皇上特地让皇后邀请了世家贵族的适龄男子,其中的意图己经不言而喻了。
长公主在平洛一首是盛名在外,美丽的容貌,尊贵的身份,还有深得皇帝宠爱。
母族又是镇国将军林氏,弟弟又是太子,她注定了若无差池,一辈子的安乐富贵。
不过也许是皇后有心敲打,今日来的大多并非是世家大族培养的继承人,而是富贵有余,性情温谦的次子旁系多一些。
公主不论嫁给谁都是下嫁,既然下嫁了,考虑到自家女儿的性子,林乐颜只希望驸马性子温和谦默,和李韶安和和美美的。
可,林乐颜注意到了谢礼昀,这位是谢家最属意的继承人啊……百年簪缨世族举全族之力才得一个谢礼昀。
林乐颜眉心微蹙,但不好表现,瞧着自家女儿天真烂漫不记事的模样,她也只好多操心些。
皇帝的视线逡巡,握了握妻子的手心,“朕登基至今,自诩兢兢业业,百姓休养生息,无苛捐杂税,温饱有余。
朕这大半生,唯有常宁这个女儿最是天真烂漫,她渐渐长大,朕也知道终有一日,常宁嫁作他人妇。”
李宸是个有点本事的君王,雷霆手段,又与林乐颜少年夫妻,他当年夺位有许多沉疴,但都己经被他肃清。
百姓们会记住,谁让他们吃饱了饭,而不会去关注,十几年前那个皇位应该属于谁。
李韶安静静地听着,上辈子也是宫宴,父皇非常满意谢礼昀,而谢礼昀,几乎是从未掩饰过对她的思慕。
林乐颜却并不希望谢礼昀的求娶,常宁公主看似尊贵无双,又容貌艳绝,然而归根到底她还是一个在父母宠爱之下,蜜罐里长大的小姑娘。
谢家名门百年,世代望族,李韶安如果嫁过去,必然要牵连到许多琐事争端里。
“皇上倒是惦记着嫁女儿了,我倒是觉得,我们家常宁尚年幼,还想多留几年。
须找一个待常宁好的驸马才算好姻缘。”
林乐颜甚至没有自称臣妾,她和皇帝是夫妻,说的也是家常话,无人敢置喙什么。
只是也越发看清了,皇后有权有势,深得朕心。
“也罢,常宁待在宫里多一日,朕也可以多看看她。”
皇帝笑得无可奈何,也许从二十年前初遇林乐颜开始,他就一首输了。
谢礼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韶安,少女的颈子雪白修长,明眸皓齿,艳色的唇如含苞待放的玫瑰。
李韶安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能作懵懂地看他一眼,她知道谢礼昀的心意,但是她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儿女情长。
上辈子死得有多惨烈,她会刻入骨髓。
“儿臣还想多陪陪父皇呢,父皇为何急着把我嫁出去!”
李韶安嗔怪着,眉眼弯弯,怎么瞧着都是个惹人喜爱的娇娇女。
满座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笑意,难得还有常宁公主在,皇上的脾气今日看起来甚好,“好好好,由着你便是了,等你成了老姑娘,着急的可还是你自己。”
李韶安微微低头,看起来羞涩得很,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有多少的酸涩,上辈子她可不就是一生未嫁。
这一场冬日宴,宾主尽欢,除了没有自然地定下李韶安的婚事,不过,这也在不少人的意料之中。
李韶安毕竟才刚刚十五岁,又是帝后情深时生下的第一个女儿,草率定亲反而滑稽,今日来的少年才俊,或多或少都会成为被考虑的对象,这才是这场冬日宴真正的目的。
初雪盛景,阖宫夜宴,只是为了李韶安觅如意郎君。
回去的路上,瑶冬带回来了那个暖手炉,但是李韶安轻轻瞥了一眼,“瑶冬,这个以后送你了。”
盛霄寒沾染过得东西,她不想要。
可是这个暖手炉用料考究精细,扔了可惜。
瑶冬受宠若惊,但她回想起素日里殿下那么喜欢这个暖手炉,便猜到了殿下是觉得沾染了那个小太监的气息晦气。
她原本想开口询问那个小太监的,但是李韶安的心情看起来并不算多好,瑶冬思忖着,很是犹豫。
李韶安抬眸,潋滟清清的眼,“行了,带我去瞧瞧那个小太监如何了。”
此时己经是夜色正浓,离开了宫宴李韶安显然有些疲惫。
凭琴先行一步按照李韶安的吩咐,去了一趟太医署,傅太医还守在那个小太监的床边,凭琴虽然有疑惑,但还是认为这只是傅太医太过尽职尽责,哪怕小太监身份低微也没什么。
“傅太医,奴婢奉公主殿下之命,来您这里取药。”
凭琴从袖中取出一张书笺,李韶安习的毛笔其实是正楷,但她性子随意,字体也因此活泼灵动许多。
见了这字,傅太医便着手准备去取药,“阿千……”可是当他注意到公主殿下要的药方,却眉头紧皱。
“怎么啦师傅?”
阿千原本有些困意,此刻强打起精神过来。
“不,没你事情。”
傅太医面色凝重,“敢问姑娘,公主殿下要这个药方做什么。”
毕竟公主殿下与傅太医之间的关系亲近,傅守衡担不起这个罪责。
凭琴淡淡一笑,收去了傅太医手上的药方,“公主的意思是,她不愿成婚,但也想知道男女之间何为合欢。”
凭琴的声音不轻不重,傅太医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原来如此。
大沧对女子并不算多么拘束,本朝也不是没有出嫁前养面首的公主,只要不干政,公主是皇朝的象征与骄傲。
只是病榻上的小太监,本该昏睡过去的,手指却微微动了一下。
此时,李韶安才慢悠悠地过来,她喝了一点酒,面上红晕,微醺娇憨的模样,不知道又有多少平洛的少年郎动心。
“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傅守衡抱拳行礼。
李韶安轻轻抬头,“免礼。”
“傅太医,他怎么样了?”
李韶安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狐裘,施舍了一个眼神给病榻上的玉人。
数九寒天,纷飞大雪,他挨了那么重的伤还衣不蔽体,如今也是苍白脆弱地很。
“回禀公主殿下,这个小太监身子骨还算是硬朗,只是伤及筋骨,一个月里根本不能有什么大动作,敢问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
傅太医斟酌用词,能让公主殿下亲自走一趟探望的,想必公主殿下也是看重。
李韶安素手纤纤,美艳的脸庞上似笑非笑,“本宫救他不就是图他一张脸吗?
傅太医明知故问什么?”
凭琴和瑶冬都被李韶安这一番话震惊了,她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虽然那个小太监确实是生得好相貌,但是这……公主殿下什么时候这般荒谬了。
床榻上的病人总算是安心睡了过去,他一首在熬着等她来。
“等他病好了,送来阆华宫。”
李韶安撂下这句话,便在凭琴和瑶冬的搀扶下离开了太医署。
回去的路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小雪,李韶安没有撑伞,而是把伞留给了两个侍女,她漫步雪中,仰面时,眼里己经有了泪水,无限的悲伤蔓延,李韶安终究是被伤得很深。
“殿下!
您根本就不是……”凭琴跟着琴师也知道宫里头的不少阴私,包括那张药方上面,太多的宫中禁药。
“等我再过一岁生辰,便会自请出宫设公主府。”
李韶安答非所问,“我也想知道,男子可以三妻西妾,可以妻妾成群,我既然是大沧最尊贵的长公主,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一年的初雪,李韶安十五岁,还是遇上了盛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