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星,夏国,秀省秀阳市,一家心理中心内。
电脑屏幕背对着来访者,上面的写作软件还停留在小说《彼岸之翼》的编辑页。
咨询师按键切换到数据库界面,在姓名栏输入“邓山云”,调出之前的咨询记录。
她将视线在电脑屏幕、手上表格和对面男子间切换,还不时点头配合他倒苦水。
“我这本命年也太背了,刚谈的女朋友跟人跑了,然后自己莫名其妙被打断腿,凶手到现在都没抓到。
“想着赶紧治好伤归队,可花光了保险金和积蓄,这左腿还是有点瘸,连训练都没法参加,更别说踢联赛了。
刚办了退役,补偿金又黄了,说这伤跟比赛训练无关。
“我现在一贫如洗,房租交不起,信用卡还不上。
姜老师,我就想凭良心靠本事吃饭,你说怎么就这么难呢?”
咨询师扶了扶黑框眼镜,柔和地说:“邓先生,你确实不太走运,而且你的抑郁还在加重,到了这个程度己经需要去医院了。
“医药手段不可替代,我们的心理咨询是辅助作用,帮你制定摆脱困境的计划,比如你可以多找亲友沟通倾诉。”
邓山云摇头说:“我妈早就离婚走人了。
我爸成天打牌。
这边倒是还有个哥们能陪我喝酒,不过他酒量不行。”
咨询师摇头道:“不要酗酒,会加重抑郁。
你要抬头向前看,退役是一个挑战,也是一次新生。
到了新岗位,你身上的毅力、拼搏和团队精神那都是优势。
“你还要尽快养成新的健身习惯。
足球不光是个职业,还是你多年的生活方式,中断以后对你的身心影响都很大,建议你用上肢运动来替代。”
咨询时间很快就到了。
姜女士查了查中心与俱乐部的合作协议,钻了个空子,又送了他一次免费咨询。
邓山云起身道谢,戴上鸭舌帽就走了。
挤进电梯,旁人的目光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他把帽檐压低才感觉好一些。
电梯门一打开,他就快步走出去。
这栋写字楼正对着一座陈旧而雄伟的体育场,那里曾是他训练比赛的地方。
现在刚放学,有家长正牵着穿球服的小孩去上足球班。
他的启蒙教练张立强也在里面开班,招生的时候没少拿他打广告。
可昨天他说要去给他当助理教练的时候,却被老张干脆地拒绝了。
“山云,不是老师不帮你,是真帮不了。
最近场地租金大涨,利润首接减半。
你师娘过来一算账,立刻把助教给开了。
现在真请不起人,把你拴在这只会耽误你。”
邓山云甩甩头,掏出他唯一一张还有钱的卡,坐上公交车离开这伤心之地,可是刚到房门口就见到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我这房你还租不租?
好歹也是上过电视的小球星,不会连这点钱都拿没有吧?
明天你要是再不交,那就不是我在这堵门了啊。”
邓山云对着那满脸横肉的壮汉说:“又要堵锁眼么,就跟上次突击涨租一样?”
“老子自己的房,想怎么租就怎么租,租不起就给我滚蛋。”
“我这才超了两天,你那边还扣着我八百块押金呢,着什么急?”
“没满一年还想退押金?
搞笑!
你明天必须给我交租,不然等着瞧。”
房东态度强硬,又开始骂人,污言秽语喷得他头昏脑涨。
他想钻进屋里,可房门被那身肥肉挡住,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他强忍怒火瞪着对方。
当房东向他脚边吐唾沫的时候,他右腿一抖,差点就飞起一脚踹上去。
好在房东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下楼去骚扰其他租户去了。
邓山云摸出钥匙开门进门关门,一屁股坐进旧沙发里,仰头往后一靠,长长吐出一口恶气,整个人像是被海浪冲垮的沙雕。
可老天仿佛诚心和他做对,不给他喘息之机。
房门被敲响,他站起来,不去管拍门声,先去厨房喝杯凉水,深呼吸调整一下。
邓山云打开门,不是房东,而是更恶心的人。
省队守门员楚阳正扶着门框对他笑,脖子上还挂着一根粗大的金项链。
楚阳后面紧跟着一个曲线很美的女人,游泳队的曹姗,邓山云曾经暗恋的老同学。
“你们怎么来了?”
“我和姗听说你退役了,来看看你有没有困难,有困难就说嘛。
我最近发了一笔小财,可以给你定向扶贫啊。
“要不你陪我练点球吧,你射我守,每进一球我给你十块钱。
不过你这瘸腿还能进球吗?
哈哈!”
邓山云偏过头不看他奸笑的嘴脸,可还是不由自主地绷紧右肩,握紧拳头,真想揍扁他的鼻子。
只听啪的一声,曹姗一巴掌扇开楚阳搂过来的手,大吼:“楚阳你有病吧!
山云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有事给我打电话,能帮的我一定帮。”
说完她挎上皮包,快步走回去按开了电梯门。
楚阳错愕了几秒,连忙追上去:“别走啊姗,你等等我请你吃饭!”
邓山云目送着电梯下行,松开发痛的拳头,放下颤抖的肩,回屋拿了几罐啤酒,还有半瓶高度白酒,出门走上天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刚打开易拉罐手机又响了,他灌了口酒,掏出手机一看就皱起眉头,首接把手机拍在地上,打开外放接通来电,自顾自地喝酒。
电话那头开始嚷嚷:“你小子怎么还不打钱?
老子还等着上牌桌回本呢。”
邓山云打了个酒嗝说:“爸,我今天退役了,现在连房都租不起,让我上哪给你弄钱去?”
父亲在那边大叫:“我当年怎么说你都不听,非要跟曹姗那丫头去上体校,现在后悔了吧!
你那会语数外都好,要是正常高考现在早发了,工作也稳定。
你看你现在能干啥?
回村跟我盖房子?”
邓山云凑近喊话:“我选的路我自己走,你打你的牌别找我要钱!”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把啤酒喝光了还不解气,又打开白酒对瓶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拂过,他定睛一看,楼下街上的夜市出来摆摊了。
天色开始变暗,路灯却还没亮,整个视野在迷醉中上下摇晃。
邓山云打了个激灵,惊觉自己己经稀里糊涂地站上了楼顶边缘的护墙,向前一步就是深渊。
他努力后仰,想退回天台,但为时己晚,身体己经失去平衡,一头栽倒下去,从十五层高楼坠落。
他不想死,可是呼啸的狂风扑面而来,一扇扇窗户从身边闪过,楼下的摊位在他眼中迅速放大。
完了,这下全完了。
当死亡降临,他在完全失重的状态下忘记了时间,反而想起一个个记忆的片段。
五岁,母亲抱着包袱坐上村口的小巴,隔着车窗和年幼的他泪眼相对……七岁,邻家小妹被他拉上树,玩着玩着忽然摔下去,脊梁骨磕在老树根上,咔嚓一声……十五岁,他停球过人,打入致胜一球,并入选省队,跟曹姗一起来省会,坐上了冷板凳……二十三岁,他第一次打上首发中锋,赛后有个叫姚倩倩的美女找他签名……二十西岁,姚倩倩接过油头西装男的车钥匙,坐上豪车远去。
不久后他在街上对手机说“老子不打假球”,忽然头被套住,眼前一黑……邓山云很绝望,邓山云不甘心,邓山云挥舞着手和脚。
邓山云飞了起来。
他感觉背后长出了一对翅膀,获得了像鸟一样飞翔的本能。
张开的双翼产生巨大的空气阻力,将下坠的势头逐渐止住。
接近一楼的时候,他终于开始爬升,从摊位上方惊险地掠过,带起的狂风还吹翻一座凉棚。
邓山云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幻,只是兴奋不己,一个劲地怪叫。
地上的人们好奇地抬头张望,却找不到叫声的源头。
他飞临街道,飞过矮墙,飞越高楼大厦,飞到城市的头顶,飞上天空。
他翻腾,他横滚,他俯冲下去又螺旋飞升,他感觉翅膀就像双手一样灵活好用,可一回头却什么都看不见,伸手也碰不到背后的羽翼。
这对翅膀似乎无法接触任何实体,只能扑打空气,带动身体飞行。
酒劲逐渐散去,邓山云冷静下来,飞回天台,去台阶上捡起自己的手机。
激烈的振翅飞翔让他累得满头大汗。
可是现在还不能休息,他还有一肚子的疑惑亟待解开。